王文興《家變》2
(2020-05-11 20: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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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風彎了樹。他在窗框密閉的室中,迎對窗子。背後響著父親與母親的動靜。房中一亮一晦,風把窗外遮護的桂花樹颳開的原故。枯葉讓颱風橫向吹刷。在桂樹深枝間,有頭文絲不動的鳥鵲兀止。
3
母親寢室窗頂氣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為你去買,買隻黃色的給你。」
「又爆了一隻嗎?還要再爆?」母親道。
「要,」他說。
「討厭。來!來媽媽這裏!毛毛今年幾歲了,說給媽媽聽。」
「五歲。」
「屬甚末?」
「屬龍。」
「他記得。家住甚麼地方?要是給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說的,說家住那兒?」
「廈門堤尾路五巷六號。」
「你聽!爸爸叫甚麼名字?警察要問你爸爸叫甚麼名字,你怎樣答他?」
他忘了。
他父親呵笑,告他聽。
「媽媽的呢?」母親問。
他也忘了。
「媽媽叫葉秋芳,」他的母親道,「忘哪?」
他回返父親那裏。
「爸輕親下,」父親近上觸吻他頰。
「媽媽也親一親,」母親說。
「去,去媽媽那兒啊!」
「還要催!來,小討厭,你喜歡你爸爸還是媽媽?」
「………」
「喜歡誰?快說啊!」
他沒能決定。終於,他走向父親。
她一把將他搶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歡爸爸。」
5
他某夜見到一隻奇大的怪物,像牛一樣,慢踱過他所在的二樓窗外,向三樓登去。他並未作夢。
6
那隻牡鹿是暗紅的,另一隻黑色,黃釉茶壺的圖飾。那畫是浮彫的,紅色那匹昂著頭,其側懸掛葡萄和葡萄葉。鹿身是片狀影子,見不到眼睛,也沒口鼻。他常數十分鐘的凝注這壺腹。
還有母親的一隻梳妝匣,匣蓋畫有湖濱風景,一隻鷗翅形白帆的小船綻泊岸旁。他也常數時辰邀遊于畫界裏邊。
7
他生病了。前個下午起鼻子下便有點熱烘。父親夜時以桑葉冲了杯熱茶他喫,說:「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舊鼻底乾烘的。
「……鍾太太那家醫得不壞!──就去這家看?」他媽媽對爸爸道。
然後媽媽速出,些兒後再進入:
「在後山路,鍾太太給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們就去了。父親用一條被單把他從頭到腳罩下,他推扯下,他羞於那奇形裝扮。
「不能不遮,要受風了!」媽媽說。
他堅不要。父親再給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還哭!更難好啦。」
「不哭,」父親說,「現在披了,今晚爸就給你買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歡香蕉。他便讓父親用被單把他遮上,他想著要見的香蕉。
………「啊──張開嘴,對了,」醫生是個長著青鬍渣,臉白淨而溫藹的人。爸爸媽媽對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來,聽下心口看,」醫生道,他冷冷指端觸到他肋上,還有聽診器撳上的冰浸。
「扁桃腺發炎了,」醫生宣道。
「…扁桃腺…扁桃腺,」他默唸這新聽到的名詞,他想不久前吃過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們回到家裏。「藥粉和藥水先吃,然後上床,靜靜的養神,三五天一定會好,」他媽媽說。她並讓房間裏的窗子照樣的關著,並且將深藍色的窗簾拉上。
他胳膊夾著體溫計,冰冰涼涼的。
晚上他熱燒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裏的物件似都黯慘些,他的雙頰發燒,他的耳朵似乎聽覺不大清楚。這時他問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歐……香蕉!」父親望著母親,輕聲道,「……好貴,不是季節」(原書:「歐」有口旁)
「我們再等幾天哈毛毛,等病好時爸爸就給你買,」父親說。
原來他們騙他!說假話騙他好披上那被單,他張口大哭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說,「醫生說的你不能吃,他說要等病好才許吃,你不聽醫生的話?」
他用最大的聲音嚎叫。沒甚麼可以補償他對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這夜比平時早的去睡覺。他做許多多跳來跳去,變得好快好快的夢。他覺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燒。有幾次他醒了過來。他不懂為甚麼爸媽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平常不同,現在是桔紅色。他的大腿裏側發燒,他看見他的雀雀收小,緋紅,吊著兩顆掛下的彈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飛快飛快的夢去……
他第二天吃飯祇可以吃醬瓜和稀飯,他的燒比較前晚要低落點兒。媽媽不時鑽身帳內,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測察溫度。母親不在床旁時,他便度想著香蕉。到午後四五時,他的體溫又增長了。
他病得有十數日之久。他這些日子,受羈在床上,是煩懨的。白日長段的時間他注視著帳頂的雨迹。有的時候一隻小蚊子飛入帳內,他就呼叫母親來趕逐它。天黑亮燈時應是他一日中感覺最抑鬱的時刻,他抬高手在帳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轉身面壁,漫想著香蕉。
自從他病恙以降,他一直祇能隔著窗簾竊聽街中的動聲,他深想能看見街景。
他的父親在他生病期內每天下午都請假家裏,或幫母親照護他,或到醫院去拏藥。父親每當他熱度竄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時見父親坐在椅中睡盹,兩穴的髮腳刺扎蓬立。
緩緩地他漸康癒。復休養數日之後他一個上午站在臨街窗前,望著長久未見到的街象,靜觀街中來往滑馳的車馬。他聚神觀省時,聽及背後一個聲音──
「毛毛,你看這是甚麼?」
父親手中提起一大叢香蕉。
8
「毛毛,來,進來,別同那些孩子玩一道,」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兒子同巷子裏的孩子共戲。她心中總覺得比四鄰要高等頗多。她喜向她孩子講說他們這家是數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撫,他叔祖是福建道臺,他的外祖也做過廣東知縣;他們是這代才離開福州遷居到這他地居住。他們以前是詩書大宅,他勿忘記掉。
9
「『糞坑旁的莧菜──又長高了!』她笑謔他,「『糞坑旁的莧菜』,誰給你澆尿澆上這樣大的?」
「媽!」他擂他母親。
「不是澆尿長大的,好,那麼你澆的是米田共,」她笑搖著。
「媽──啊!」
「他真的最近又長了些些吶,」父親提杯飲啜一口茶道。
「他的手腕頭縮了一大節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節,他拔節的時候了,」父親說。
母親歎聲說:
「這個兒子還太小了,我們人都已經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矮──,不知那時纔享得上兒子養伺的福。(原書:「矮」有口旁)
父親復呷飲下茶。
「他奉養你?別做夢噢,幾個兒子真的奉養過父母親的?」
「真是,真是,」父親傷色地搖頷,「都一樣,這孩子必也是那種叛逆兒子。」
他苦痛且哀傷,極辯說,
「我不會,不會的!」
「現在說容易,將來看會不!那時候安得不是嫌父母醜陋,礙目,拖負,把父母趕逐出屋。我們這兒子是不孝順的沒話說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們這個兒子準扔棄父母的了,這是個大逆、叛統、棄扔父母的兒子!」
聽著父親預言的話,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後含仇恨地盯視他們。
10
父親底身體上佈遍點點黑痣,母親身體上繁生著紅痣,他的身體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紅痣。
11
每頓中飯或晚飯吃過,父親便向圓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喚道:
「毛啊,洗臉,來,洗臉──」
在圓椅凳那兒牆上掛的有洗面毛巾,椅腳的踏木上有一隻白的鐵製肥皂碟子,在椅旁放著一隻煤黑滾水壺。
父親將壺中的熱水瀉注盆中,而後取下毛巾攤張放入。父親幾乎全身隱在熱騰騰霧汽之中。繼之父親屈腰在盆中浼洗毛巾,發出間歇的琅琅聲。
他便過去,父親于是便把熱騰騰的面巾掩蒙他臉上;要掩達半分鐘。父親然後自己也揪絞一把,蓋蒙他自己臉上。父親說這樣掩蒙于身體很好。
12
他蝸鎮在小竹凳子上,他父親坐在他對面給他剪修指甲,他自己會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會剪右手,剪刀總是剪不達盡。
13
他底父親底小指端指甲留得細而又長。
14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會有輕微麻辣,動彈不來的感覺。(原書:「辣」有口旁)
15
妹妹在他上學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與母親睡,便改為和父親同眠。
16
父親在上床前先熄掉燈,開啟床几夜燈,節韻地上著錶弦。而後父親嘆聲長舒的息,關暗夜燈,躺下就寢。他皆臥睡臨牆之邊,父親睡外周。這是個安適恬甯的角隅。他彷彿臥在人間最最安全的地域,父親偃臥之身像牆垛般阻住了危險侵害。父親和母親的情形不一種:父親的身體較暖,呼吸聲也粗嗄悠緩,全夜並甚少轉側。未嚮他呼吸的聲響便隨他父親的鼾聲共同昇伏。
17
妹妹三個月之後病肝炎死了。媽媽捶打著胸號聲痛哭。
18
他的媽媽進來喊道:
「快吃!快點兒!來不及辣!」(原書:「辣」有口旁)
黃金的陽光照在廳房各處,有一印水光動游在頂壁上。父親肩搭毛巾梳洗著髮頂。媽媽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並且把他喜喫的油條斷節沾醬油也先行拿走,他覺非常的惜介。
「還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學嘍──」父親延長著唱道。
「上學哩他!已經九點十分多了!」
「沒有關係。第一天遲點沒甚關係,」父親道。
「誰講?」母親道。
「本來都遲了,太晚去報名,這都開課一個禮拜久了。」
父親稍後遂去上公,囑交母親帶他去開學。
母親關上了門窗,拏出一隻新的書包出來。這是像女人提的一樣,有兩支提把,白綢布疋,且繡有兩朵紅色玫瑰。他對這書包沒一些好感。然而母親催他快點提起走,他祇得提起它來。
在上學的路上有個孩子站在路邊望他,忽對他扮出猙獰之面,且在空中舉起小拳頭恫嚇他。他急忙望旁的地方。他直為著手裏攜的書包覺著非常的羞恥,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貼著腿腹前進,免給人眇見到。
他們到了學校。那樣靜寂,那樣巍偉。綠樓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劃中。過去點兒一座翹翹板,兩個鞦韆蕩。一個白頭老公公走上來,媽媽和他說著話。他領著他們進正廈。長方面大明鏡。老公公手裏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媽媽駐歇了足,那老公公獨自走下空廊。他們站到,葉子影和花影畫在壁原上。小頃然,一個著綠色長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後方。那女人和媽媽立刻親熱地談話,並拍慰他頭,向他和氣嘻笑。她們說著,說著,那女人不時向他悅然投笑。他甚喜歡這姨媽。然後媽媽說道:
「好,那麼我走了,我放學再來接你,好好跟著梅老師,不准騷鬧。」
他微聲匆叫:「媽……」
他忙抓緊他母親的衣裾。
「唷唷,好好,看你,媽媽不走,不走。但是媽媽現在要上下廁所,媽媽不是走,是去廁所,你不可以跟來,是吧?」
「媽媽不是回家,她還會回我們這裏,我們稍稍等她一忽兒她就折回來了。」
那女人說著拉拏起他手來。
「媽,」他叫道。
母親已走開。他跟望著。
「好ㄌㄚ,我們可以進教室裏去啦,」那個女人說著。
他瞪瞧她:「不。」
「不要緊納,媽媽她會跟上教室找我們底。」
「我不。」
「來嘛,來啊。」
「不!」
「過來」她咤喝一聲,臉驀地沉下:「過來,跟我走!」
他大為喫驚,嘴張開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他尖叫著,察悟了這是怎一回事。
「走!」她說,抓住他的腕骨像鐵鉗子一樣叫他痛楚,「跟到!可惡的鬼東西!」
他在適才數分鐘撼震後大哭了出響。他萬沒猜到,他原以為她……原來她……他的哭聲都給他的驚心壓掩了下去。這時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聲叫:「媽──快點──媽──快點……」好像他被頑童毆打時一般的。
他給拖入教室裏,「坐下,」她指著牆沿一張椅道,「不准哭!在這裏坐住不許動。」她隨即轉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樣張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臉蛋都面對他。老師停頓了重續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噤住了哭,嚇得停剎。她溢著難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祇敢低聲暗唏。可是天上菩薩來護他了!媽媽站在窗門那兒!她露著慚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著老師。他欣喜若癲!可就他惜的不能呼聲高叫,祇有拿眼睛熱烈向她呼叫:「媽,我在這裏。媽,我在這裏。」這時老師發現媽媽站窗那兒,她皺了眉頭乜媽媽,媽媽忙愧色退卻。是多嚒可歎,媽媽又失去了。他等著媽媽再現,張大眼看睜各窗兒。但媽媽始竟未再出。他瀏望了一下四邊,看見每一個孩子都直直望著前邊。他也望前邊,沒什麼,祇有那個老師在那裏。這時一陣齊發的呼嘯響騰,孩子們望著前邊瞪瞪地喊聲停聲,他睜圓著眼窺見鄰邊那刮和尚頭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著一朵喜笑。他們轉為一片騷動,不久他聽聞老師似乎叫他已好多聲:「……把筆跟紙拿出擱桌上!」他迷然浮幻地從書包取出紙和筆,但不知須做什麼。鄰旁那個和尚頭的孩子友誼地將紙露予他看。他看到上邊許多單字,他挑了一箇「大」字寫紙上,後來再挑了個「牛」字抄在紙下角。鏗噹清朗的鐘聲忽響起,他詫驚諦聽。教室孩子有動的有交喋的。媽媽忽然又出現在窗口了!他這一趟拋顧一切地飛衝室外,高叫:「媽──!媽!」
他在媽媽懷裏哭得眼皮都睜不開。那老師又再來了,臉顏上又帶著笑態。
「真不好意思。就是離不開一步。老師剛才被他一定煩得氣死啦吧?」
「沒有,沒有,」那老師說。
次一節課鐘再響時他則再也不要回反教室裏了。他媽媽祇好向老師說對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帶領回家。她去前還回教室中把他的那隻書包拏出來,他衝出時甚麼都扔拋,現在他怎麼也不要再進教室裏去拏。
D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范曄把報紙摺合得更小納進後袋。他離開台北已經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線索。方纔他剛走市分局出來。在這台中四月熱得領前步進浩夏,街上的行人都頭戴非洲帽遮擋炎日,他無該種豫備,致臉膛水汗涔涔。此時近響午十二點,歸旅館憩息以前想再尋一過,遂照朝前方一簇廟前祭祀潮湧入圍去,他將太陽墨鏡換替上,在越過的面孔中尋覓。
19
他單身走在去學校底路上,絜攜著那繡有玫瑰的書包趨趄。
在教室裏邊他個頭小所以在頭排落座。他功課挺不壞的,領會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懷中總想縴著家。他始終未能習慣過學校生活。
這一堂老師正在上面講釋,他又在位上想懷著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歸家,現在才第二節,還有第三節、第四節;隨而陳嫂來送中飯,過竟還有一延冗長之下午完了才能會到爸爸及媽媽。老師正在帶咏,他看了眼課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廠,
媽媽剪衣裳。
我用功唸書。
家中樂無窮。」
他想繪起媽媽淺淺的笑貌,和爸爸溫藹和善的顏面,他覺得鼻尖頂一酸,哭咽了出來。他終堂皆低僂暗自咽涕。他極想還家。以後幾課節他都亟望著歸家。
在回家的路上嘍。他在接近家的時候不知為甚麼突間想到家可能已經不在,在他離家的時辰家可能遭逢了場巨火,已成為平曠,他速迅向前飛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衝途中跌了兩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來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舊的座落那裏,他舒了一大大口氣。他閉上眼瞼默想他什麼都可以失掉不在意,祇要是這箇家尚在。
20
「說道說理,鍋中沒米,張叔叔是因為忠厚人才這麼窮,」媽媽說。
「他昨天來我們家作什麼?」
「他同我們借米。我們跟他其實也差不多。爸爸後來祇借他半斤。」
「我大了時會不會像張叔叔這樣?」
「不會,」媽媽作頓說,「看你去努力沒有,努力就不會,先苦後甜杅橄命。」
「先苦後甜…」他說。
「先苦後甜杅橄命。」
「為甚麼先苦後甜會杅橄命?」
「你沒覺得杅橄的那味兒過嗎?先苦的,然後甜甜的,人也這個樣。」
「媽,今早你說的是什麼?」
「說什麼?」
「在陳嫂來時說的。」
「我說的什麼?」
「陳嫂穿皮鞋子,你說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舊衣裳,我說她『蕃薯飯配雞。』」
「蕃薯飯配雞,」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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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還迷濛著仄巷,隔著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聽得到巷口賣豆腐的女人吟喚的唱聲:「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聽到這個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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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呼出嘷號的聲調,窗架子自己作響不歇,一片掌大的紅葉從窗前飛過。
「做風颱!今天不用上學校了,」母親在他甦醒時底床前說,他方覺到醒轉覺到甚遲而未加細研那感覺的原因。
風把外面的樹給排開,現出對覷的教堂鐘樓,他覺得房室內非常溫熱安謐。爸已去上班了,他說這風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媽媽這上天不去菜市了,她在家裏陪伴他。媽媽搬來二個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與門戶均關扃了。她跟他述「古」,并且教他她會唱的歌調。
「這颳的風待明天天亮定會刮完,」媽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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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朗聲唸畢。
他的父親仰攤在涼籐偃椅上,泡了一杯濃茶,祇穿汗衣汗衭,母親睡在另一張偃椅上,手搧蒲扇。
「好極嘞。」父親道。
「頂瓜瓜!頂瓜瓜!」媽媽舉翹著拇指。
他覺有些羞然。
「他說不定以後會做箇唸書人出來也許呢!」媽媽喜聲道。
「啊!是讀書伯一個呢。讀書伯,讀書伯。」父親和聲。
24
有一回他獲班上第四名回來,他媽媽幾不信地歡囂:
「蝸!真的呀?真有這種的事呀?」(原書:「蝸」有口旁)
「唉蝸!有這樣的事哦!」父親道。(原書:「蝸」有口旁)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裏驕肆。
「Mm,你會噢!」母親答。
「這真真『萬』想不到,萬未料到,」父親搖晃著腦袋稱,「我有這樣一個兒子盡夠了。有人有黃金銀券我不羨慕,我有個值得千萬金子的好兒子。有個這樣的兒子便是甚麼財富都比敵不了!……」
25
一天早晨,後窗底下巷對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悽哀嗩吶聲頻頻發出。
從窗後眺望下去,見有死亡的那戶門掩著,幾個吹鼓手坐在門口條凳上,有人不時進去,有人偶間也出來。空蒼是灰冷陰霾的幽色。
「進去了,棺材進去了,」媽媽說。
他覺得房裏冷嚴陰峻。
「是小店的頭家死掉了,」媽媽說道。
他想臆起那個老闆戴低低老光瑁鏡,常日穿著件黑夾襖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像風頭燭』,輕輕一吹就滅掉,」媽媽稱。
「甚麼事,媽,他死掉?」他問道。
「也不曉得,祇聽說死的前一晚人還好端端,而且還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沒了呼吸。」
「人死後到那裏去?」
「人死以後到地下面,變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變鬼已經,」片嚮後他道,想起母親說過外公外婆從前已故去,「是吧,媽?」
「唔。」
「他們為什麼死去的?」
「人到老就會死。」
「我們也會死,是嚒,等我們老的……」
「別說了──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她說。
鼓號的聲響昇上,並聽到內裏哀泣的啼聲。
他縮團於窗後瞅眇。
母親常離窗口往廚房去,他害怕緣故也同著到廚房去。但是他數度地獨自又竊反至這窗子處,聽嗩吶樂音,望蒼陰灰天:有數度他嚇得奔逃。鼓喧聲直繼展及至下午。哀哭聲時亦聽到。
傍晚的時候見得一臺棺柩從屋內扛出。母親道:
「快別看!快低下頭!」
他俛下頭,不過他又偷舉睫眸窺看該棺木,見這棺木闔得這密,那頭家躺裏邊怎麼呼吸──突聽見媽媽大喊:
「鬼來洛!快逃歐!」(原書:「洛」「歐」皆有口旁)
他掉身跟著逃離。
……………
媽媽進來打開窗子,對巷殯喪已辦完,鼓樂吹手已離開,屋前人已走光。
「活,通下空氣。關了一天。水缸沒得水了,我要到樓下井口去打,你別跟下來,一會兒就上來了,」她說。(原書:「活」有口旁)
媽媽下樓以後,慝挪遠那方窗,他避到窗邊倚牆一個木頭衣箱上坐到。曩來頭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媽媽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現四十六歲,媽媽差爸爸兩歲,人越伍十歲便易去世,他爸爸這樣看就祇能再跟他共處四年,或許多些些,媽比爸爸多些年僅僅,祇「四」箇年!他豁震──他只覺到開起的窗口冷氣陣陣吹進,窗外已深暮,他的木頭箱覺著分外硬。請千萬別讓爸爸媽媽那樣早死掉,觀音娘娘,假如爸爸媽媽那時死掉他才祇十歲,他將怎麼好?誰照料看呼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當乞食。千萬別任爸跟媽媽那樣早死掉吖,他還甚需他倆,他還需要他們的照養和煖愛。……為甚麼他偏是父母年歲大而他還齡歲小的小孩?他艷忌他的那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的爸爸跟媽媽概甚年輕。他們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個孩子,惟他卻是個最末小的,為了甚他生就做頂小的?他們以後還有極長大段的時日與父母一塊,而他卻很快即將失去他們;天啊,菩薩ah,觀音大娘啊,請別讓我所親愛的爸和媽早死,讓我還能很久很長的跟他們一齊,哦,我是多愛多愛他們墺,淚水迷朦了他的視覺…(原書:「墺」有口旁)
「怎麼了?什麼事哭起來吖?」媽媽是時恰踩進來──她「還」年青,康盛。
「姆媽!──」他飛冲到他媽媽懷裏邊引聲爆哭起來。(原書:「姆」有口旁)
第一部
E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晒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熱空蕩無人影。道兩側翼是水泥方形樓建,底層沒在黯陰中。他向前走:手中攜著報紙圓捲──他剛拜訪過一家教會,毫無所得。他向前進,身後一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後天空有一隻十字架。
26
他二哥回家嘞。他著藏青學生裝,媽媽說他在學校裏住宿,現在回來幾天。他總是蝸隱在他房中,他若經穿他二哥門限便看見他收眉怒目。媽跟他講說二哥不是她親生的,他才是她親肚皮產落的。她并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們的是另外一個媽媽,那已經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後媽。大哥,他問,他人呢?他很早時候就住宿到遠遠的一個寄宿學校去了,她說,他祇予很小時候見到他大哥。他不久會回來嗎?他問。他寄宿的學校太遠,媽媽說,這幾年他大概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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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間他也喀,聲音很有趣,像金鐘鳴聲。他食麥芽飴糖治喀,以一根筷子頂一大陀透明軟糖啖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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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教他唸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他一遍一遍的背它,但總不能背得整首。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
……………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
好幾天以來他都在詠這首詩。他發覺鄰旁的孩童們原跟他一樣放著寒假的都已經路經去上課若些日了。媽媽告他說今後他暫不上學,暫等將來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時再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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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睜地坐于大桌傍。桌面儘是油污膩垢。因天雲欲雨屋內陰黯濃鬱。桌上攤佈著許多紙摺的東西。媽媽正以欲裝愉悅而其實並不歡樂的聲調謂:「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孫在排隊,你看。」這般尖頭直身的紙叠叫「猴」「子」。它們與送葬時孝子戴麻布孝帽一樣。母親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一隻你歡喜,拿向你前邊耍玩。」他瞪睜下不稍稍動。她聯接稱曰:「媽來替你叠一隻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摺一張舊報紙做了一隻有缽盆大的大紙猴。龐鉅,愚蠢,醜怪的傢伙。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齊睜對住他,他嚥津直坐。她動手摺起另外一隻紙猴,瞬後看一看他,嘆口氣說:「委實可惜還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該多麼好。」她看他一下繼睽前頭道:「日子真難,你不知道家裏頭現在多窘,你爸爸自從上次機關裁員被遣散後,到今天幾上兩個月了還沒尋到工作。這樣下去真不曉怎麼辦好。就是因為這麼你纔休掉學的。啊,乖孩子,」她眼環紅了起來,「書學得這樣好竟使他停了學,初初的時刻我曾勸你父親讓你不停學地唸下去,但你的父親沒肯。哦,不要難過,媽定要設法讓你唸下去。一定讓你唸下去!媽就是給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媽也會使你讀下去。媽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嘞,也去辦公(閉封著上下嘴唇說)。……可惜的就是媽媽教育受得太少,這都是你外婆害的,外公本來都把我放進洋學堂裏了,外婆又將我收回宅,說女兒家犯不著讀書,會識些字就彀了。古時候人的頭腦多硬!因而媽媽現下不能說官話,要做事底地方先是就要會官話。辦公的事有些也輕鬆好做的,那些女辦事員都做得來,量會有好難!不過收收公文,登記登記,保管一下,媽媽也會,──可惜的就是媽媽不會說官話。」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幾次要你爸爸教我說,你爸爸都不答應。你爸爸這人不好!他一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個心很狠的人,你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對,他真會扔下你掉!你妹妹一條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時候肯出去借債,他就怕沒有錢來還,但那能夠管到錢去呀,──假如他那時立刻把你小妹送到醫院去,她今天都還活著。她要是現在還在的話一定很漂亮,她底一對好看的眼睛確實猶使我,」她哽噎起,眼淚又汪漫滿眼,「哎,媽媽的命真苦,……你看媽媽的現在這雙手,呃,泡得像爛胰皂一樣,陳嫂被辭退了,一個月纔幾個錢,但現在也僱不起,我祇好自己下水洗衣,媽媽那身上風痛的毛病還沒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媽媽,你看,現在連一身像樣的衣著都沒有!還有那些首飾,媽媽從前的嫁粧,也被你爸爸全變賣光了。唉,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該要燒飯去了。」
他臉曲拗的坐在桌旁。
「你要和我到廚房來嚒?廚房煙很大,我看你不要來,好吧?」
他不出聲。
「好嚒?怎不說話?哦,不要刺激媽媽,媽媽有發暈的毛病……」
他突然跳起,舞蕩胳臂把桌上的諸許紙猴子揮得到處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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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爸爸媽媽跟二哥在開向台灣省的海船中。艙裏擁擠混亂,都各佔位置地舖睡在地面上,艙頂和艙牆搖傾歪斜,各人在地上噢吐,燈泡搖晃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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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家遂在一個瞥得見海的房地住下。房門前有彩色鮮麗的黃色紅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櫚。村人常瞪大著眼在舍外望他們,蓋因外地人來這島國地帶的還很少。此後他底爸爸常穿著一身新新的黃色中山裝去鎮公所辦公。
他的哥上一個漁會做事,並在漁會的樓房上層一個房中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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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喜於憩閑時詠唱詞曲。他常唱的有蘇東坡,李清照,同李後主。他常引哦的一首是蘇東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誦聲宛蜒而哀感,但聽來異常的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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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底書桌的抽屜中排安得整整齊齊,放著齊齊的十行信箋,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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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製書架上按有一本舊古的書本,「秋水軒尺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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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後的廊間有一本電報號碼代字指南,不曉得這本書如何會在家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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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幹在他看來非常高,他祇及父親的腰間,須得抬起頭面來纔得看見他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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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爸回得家來時的笑貌極為溫煖,口型彎彎的,眼睛瞇離,面頰紅紅的。
他去上班之時候也一個樣,拎著個公事皮包,帶著那笑容離去。
那笑顏常教他見時感覺歡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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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每每在他打悶嗝的時刻稱道:「快拏筷子交著擱在水杯上,從每個格裏喝口水下去!」可是記得他從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媽又曾不讓他蒙罩白手帕在頭上,指稱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澤,不屬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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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每日記那日賬單的時候率用種特殊的數目字號:
丨 ? 川 ㄨ δ ⊥ ㄓ ㄎ 十
她寫二十四為:
?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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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洗澡底一刻長多是他和父親談話最多的時間。他須得父親來為他洗,所以他跟父親一齊洗。
父親的裸體教他驚騃住:他的裸身純白得像百合花,且從來少有見過這般圓而結實的肉肌。同爸爸一樣,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細纖的小白體在一身雄魁的白體旁。
總都是父親先替他洗好,而後方自己洗。常是在父親擦抹身軀的時候父親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學時的事。他聽了覺得異常驕溢。他常要他爸爸講幾字法文他聽,譬如他問道,「我們院裏有棵木瓜樹和一棵香蕉樹,怎麼講?」他爸爸斯時就會有些靦靦地,說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長時沒有用過。
「你在法國多久?」他常又問,雖是他已經聽過,但他還喜於問。
「一年多,」應道。
「喔,爸爸你在法國大學畢業,是啵?」他崇敬的仰諮。
「沒 有:──我祇唸一年就回國。」
「為什麼?」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歐,」──他為父親沒曾畢業深感可惜。(原書:「歐」有口旁)
「那麼爸爸中國大學畢業的,是麼,爸爸,」他又崇敬底稱。
「─是的,」他遲緩答,「快穿衣服,當心受涼,」他翻叠著潮手巾稱曰。
他們常常說話轉進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親在揩著腰時他問;
「世界上哪一國最強?」
「美國第一,法國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一國是最弱?」
「緬甸最弱。」
他睜大了明徹的眼睛聽。
「從前我在法國那時候無論什麼全都用機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種洗衣的機器,燙衣也有燙衣的機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機,洗臉也有一種洗臉機代你洗,」父親洗腳道。
「今天科學最進步是美國,美國現在有一種機器,你只要想去那裏,他會立刻使你人已經到那處兒。」
父親一隻手貼牆,一隻手擦乾腳姆趾。
他睜大了眼睛虔敬地點頭聽著。
「美國新近剛造好一種死光,只要一開,所有的人類都要死個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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