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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興《家變》1

(2020-05-11 20: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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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分类: 生活
校書記略:

  王文興《家變》,世紀百強第21。據台灣洪範書局一九七八年版校書。

  在年少輕狂之時,校書人曾試著讀《家變》,然無法竟篇。經幾幾又幾幾年後,重新細讀此書,對作者於文字的掌握實感五體投地。為了精確表達書中人的情緒起伏,作者造出不少未曾有過的中文字,以作為語氣助詞,甚至連注音和空格,都被拿來加以善用。因之,細讀此書時,有時覺得自身彷佛已幻化為書中的主人翁「范曄」。這不是一本容易看或者更該說是「讀」的書,讀此書時,把句子唸出聲來,不要急,試著把句子合宜的斷句、唸順,是不錯的方式;別忘了,原作者建議閱讀文學作品的速度,每小時以一千字上下為宜,每天至多二小時。




名家談《家變》

  「我認為《家變》在文字之創新,臨即感之強勁,人情刻劃之真實,細節抉擇之精審,筆觸之細膩含蓄等方面,使它成為中國近代小說少數的傑作之一。總而言之。最後一句話:『家變』就是『真』。」

  ──顏元叔「苦讀細品談《家變》」
 

  「為了參加這個座談會,當然要重新看一遍(第三遍),重新挑一挑毛病啦!再仔細一讀。還是很喜愛它,甚至於要我再讀一遍依然興致不衰。」
  ──林海音「《家變》座談會」


  「如果說讀《家變》不習慣,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但是,讀者應該試著去習慣王文興,而不應該要求王文興來習慣讀者。」
  ──朱西寧「《家變》座談會」
 

  「王文興重組范曄童年時,很成功地鑽入幼童之意識……逼真動人,使讀者隱約憶起早已忘懷,但確曾有過的某些類似之童年經驗。」
  ──歐陽子「論《家變》之結構形式與文字句法」


  「採取近乎電影的寫實鏡頭,靈活,精微,而真摯,有時更美得迷人,且能引起那種潛向內心的感動……結構形態新穎,精巧,優美『家變』確是一部對現代美學與現代精神有所探索與發現的小說。」
  ──羅門「《家變》座談會」
 

  「這一部小說在我自己感覺中有其象徵的價值,寫出年青一代對老一輩的心理變化,較同類型的小說來得深刻得多。」
  ──張系國「《家變》座談會」

 
  「我認為《家變》最成功的地方便是文字的應用……第一,作者更新了語言,恢復了已死的文字,使它產生新生命,進而充分發揮文字的力量;第二,他把中國象形文字的特性發揚光大,第三,為了求語言的精確性(主要是聽覺上的),他創造了許多字詞。」
  ──張漢良「淺談《家變》的文字」

 
  「王文興面對人心真相之勇氣,為二十年來台灣文學之僅見。這種『真相』,生活在我們這個仍在表面上講究傳統道德的社會的人,是不敢也不忍迫視的。」
  ──劉紹銘「十年來臺灣小說」




作者簡介

  王文興,福建省福州市人。一九三九年生。台北師大附中畢業後,考取台灣大學外文系。一九六年和同班同學白先勇、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台灣大學畢業後,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小說創作班從事研究,並獲藝術碩士學位。返回台灣後,在台灣大學外文系任教,亦教授中文系課程。著有短篇小說集《龍天樓》、《玩具手槍》,長篇小說《家變》、《背海的人》。二一一年,因長期推動臺法文學與藝術交流卓有貢獻,獲法國政府頒贈法國藝術及文學勳章的騎士勳位。




「家變」新版序

  「家變」出版已經五年了。這五年時間,就一本書的出版史而言,真可以說是驚濤駭浪。「家變」的出版史,實可以說是一部「喫驚」的歷史。首先,「家變」變成暢銷書,我大吃一驚。老實說,我當初只想油印幾份,分贈「諸親友」就算了了。批評界對「家變」的「關懷」〈美其名曰關懷〉,又使我甚感吃驚。什麼不道德了,背棄傳統了,文字不通了,──尤里席斯了──各展文才,壯思逸興,真好像是在舉辦徵文比賽。繼而,許多讀者說:「『家變』應該撇開文字不談,只要看……」又使我大吃一驚。三驚之下,我瞭解到為什麼會有這三度吃驚的發生:全在於讀者的特殊──第一次,買了書但未必讀的讀者;第二次,既未買書,更未閱讀的讀者(他們是聽眾,聽人說起這本書)。第三次,買了書,也讀了,但是讀得太快的讀者。

  可以想像的,我對第三類的讀者最是感激。但是,我多希望還有第四類的讀者:買了書,而肯慢慢閱讀的讀者。

  因為,我有一個不近情的想法,我覺得:「『家變』可以撇開別的不談,只看文字……」我相信拿開了「家變」的文字,「家變」便不復是「家變」。就好像褫除掉紅玫瑰的紅色,玫瑰便不復是玫瑰了。小說所有的零件 (components),主題,人物,思想,肌理 (texture),一概由文字表達。Period。一個作家的成功與失敗盡在文字。PERIOD。

  因為文字是作品的一切,所以徐徐跟讀文字纔算實實閱讀了作品本體。一捲四個樂章的協奏曲,你不能儘快在十分鐘把它聽完。理想的讀者應該像一個理想的古典樂聽眾,不放過每一個音符(文字),甚至休止符(標點符號)。任何文學作品的讀者,理想的速度應該在每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二小時。作者可能都是世界上最屬「橫征暴斂」的人,比情人還更「橫征暴斂」。不過,往往他們比情人更可靠。

  一小時一千字。你覺得吃驚嗎?──你也吃了一驚了!


  王文興 民六十七年十月十六日





    第一部



     A 



  一個多風的下午,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一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便轉身放步離去。他直未再轉頭,直走到巷底後轉彎不見。

  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現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著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這幢房屋已甚古舊,顯露出居住的人已許久未整飾它: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房屋的前右側有一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現在已廢棄不用。房屋的正中間一扇活門前伸出極仄的三級台階,階上凌亂的放著木屐,拖鞋,舊皮鞋。台階上的門獨一的另裝上一面紗門。活門的玻璃已許久未洗,而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置的。由於長久沒人料理。屋簷下和門楣間牽結許多蜘蛛網絡。


 
     B


 
  「你看到爸爸了沒有?」

  無回答。

  「你看到爸爸了嗎?」片晌後,她再問,她白棉似的細髮下憂傷的眼睛注望過來。

  他抬起頭,把書放下:

  「你進來問過三次了。他怎麼啦?誰看到他沒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關係,我飯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裏!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臉清癯俊秀,在鼻樑的左邊頰上有一顆醒目的黑點;他的黑髮濃重地斜斜遮住他蒼白額面的上半:他的目光這時洩露仇恨的光閃;他揀起鏡腳張開的眼鏡戴上。

  「他出去快兩點多鐘了,」她說,「奇怪沒有說一聲就出去,且連鞋子都沒穿,祇穿了拖鞋。我是聽見有人開門的,以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幾聲都喊不應,才知他不在屋裏。我到打水機那兒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樓上找,也沒見,想到可是出門去了,但回頭察察鞋子還在。我又到巷口小舖子裏看了,又到街上張了張,四下又再找過,但一直就沒找到。你說這奇不奇,他跑那兒去了?」她注視著他,再繼聲道:「他祇穿了拖鞋,應該就在這附近的,但是沒有──就在附近不會兩個多鐘頭了仍沒回來。他要走遠──他趿著拖鞋,會走遠了嗎?不過他是走遠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門的話也該說一聲,一向他出門時都說的。」

  取下眼鏡,他重拾起書。

  「聽到了。出去!」

  她露現難堪和慍怒。

  「你在同你母親說話。」

  他站起,戴上眼鏡,即刻摘下,高舉起雙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點著眼鏡腳,「不─要─在─看─書─時─打─擾─我,我講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過多少遍了。你──還有他──從來不屑聽我開口,祇當我在放屁。天,我過的是甚麼生活,誰會知道我過的甚麼生活!你看書,才看到第三句,撲,有人進來拿東西,不就是掃地,不就隨便問你一句。你們就不能給人一點不受干擾,可以做一會兒自己的事的起碼人權嗎?你們為甚麼要侵犯我,我侵犯過你們沒有?天,這所房子簡直是間地獄。沒有一天聽不到爭吵,沒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響。他是個大悲劇演員,他免費請你看悲劇。別站在那兒像上絞架一樣,你不配扮這張臉,扮這張臉的人該是我,知道嗎?該是我,是我!你還要我對你說話恭敬,敬愛的母親,您怎不看清,恭與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說話!一句我都不想說!我可以像蚌蛤一樣閉咀從天明閉到天暗,廿四小時,四十八小時,都沒痛苦。痛苦?那才樂哩!祇是我知道我別妄想,我別想得到。」(原書:「撲」有口旁)

  他的母親剛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門口將門關上。

  天色已黑,房間中更為黑暗,他退歸原座,因為疲倦,他不再看書,默坐黑暗中。

  他逐漸輕微不安,父親出去委實很久了,祇趿拖鞋該不至去太遠,不應天都晚了還沒看到回來,他把桌上的書燈捻亮。

  他拿起了書,讀了三數行,將書放回。他走到廚房門呼道:

  「開飯!該吃飯了!我肚子好餓。你可以先給他留一點菜,等他回來再熱給他。過了吃飯時間,不等他了。我們先開吧。」

  他母親回過臉望他。

  「幾點了?」

  「七點。」

  「我給你端。」

  桌上擺出了碗盤碟筷,桌中央放著兩盤菜餚,一盤為醬油煑四季豆,一盤鹹菜燜肉。桌上祇按了兩副筷子。她拿出一隻碟子挾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在黃燦燦的燈泡下,他默默進食。四季豆露著沉鬱的黑色,鹹菜肉上凝一層灰白。他把碗放下,問道:

  「你怎麼不吃?」

  「等下吃。」

  「你就喜歡杞人憂天,這麼自己嚇自己到底得到那類快樂?他晚點早點回來有甚麼可異?他沒先告訴你,不過他為甚麼每次出門都要先跟你講?他是一個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當需要照顧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來了!」

  籬圍外響著有人輕叩籬竹的聲音。他即起立去給他開門。門口站著楊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嗎?我來向她討個燒過的煤球渣。你們今晚有多的嗎?」

  「請進來看看好了。」

  楊太太進入廚房,火鉗鋏著一個廢煤球出來。

  「謝謝你,吃過飯了嗎?」

  她走出籬門。

  他也到籬門口,見到巷子中空坦無人行,祇有街燈下瀰著夜霧。他讓籬門張開著,轉身走進屋裏。進房間後他說:「楊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飯,她移挪下盤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親二人的臥室中,他見到父親的長褲猶掛在牆上,以是父親是穿著睡褲出去的。他果未能尋見睡褲。他尋本來掛在長褲旁邊的上裝襯衫,但這件衣裳卻不見了。

  他回自己的房間,掩門坐檯燈影側。他確實不懂父親會去那裏,穿那樣隨便一身,這般黑了還沒回家。他靜坐聆聽,走廊上數次響出腳步聲,酷像他父親的腳步,但須臾後都認出是母親走動的聲音。他踱出又入父母親那間,母親愁坐床頭,目光跟隨著他,他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對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親的去向續惑困著他。既出去這樣久,不會僅是走走,當是到某處去,猜想應是上友人家。父親自從退休起,年許都留在屋內,他必定甚覺窒悶,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許久不見,必留他同桌用飯,以是他晚飯未歸。他們用飯時必傾酒助興,談談喝喝,不覺夜靜,父親許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下他,所以他這嚮了還沒回來。這樣簡單的答案,這樣淺顯的理由,他莫非受甚麼蠱了,到現在始想到!這樣的話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開門閃出來告訴其母親。

  「現在沒甚麼可擔心的了,我要預備登床睡覺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許久,他仍睜著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親這幾年來一個接近的友人都沒有。即便他去了某個友人家,他也不致從所未有的留下渡夜。他也不會反常的不道一聲逕出了門。而且他怎會穿那種衣服出外?

  他看見籬笆門未關,讓風吹得一下關一下張,關上的砰蓬聲不安的響出。這扇籬門是臥室房門了,室內他睡著的黑暗無亮,室外則光亮,門給風吹得一開一關。有一個人影進來。他躊躇片刻,之後他走往他臥著的床前張探著。他識認出這個人是父親。

  「爸爸!你回來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父親臉色煥悅,且狀極年青,僅卅餘,且穿著新挺的西裝。「回來了,毛毛,我回來了,回來了……」

  「你睡褲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燈罩裏。」

  「哦,在桌燈罩裏,」他頷頭不斷,彷彿對這句答話極滿意。

  父親神采煥發四顧著,他記得父親從離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兒了啊?」母親笑吟吟的問。她極為年輕,也祇二十三十,耳際還貼一朵玉蘭花。

  父親張口答著,但聽不清在說些甚麼。

  「真好,爸爸回家來了,」母親笑吟吟,容貌極年輕的唸聲說。

  「毛毛,我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他歡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張眼見母親站在床前:「已經半夜一點半了,你爸爸人還沒回來!」

  母親是個白髮蒼茫的老嫗。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這樣深了啊!」

  他即時了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會去得這樣久,」他輕說。

  他忽聽見一陣悲泣。他的母親破聲啼哭了。

  「停住,給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瘋!」

  這樣一件難見而嚴重的災禍發生在他頭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轟動全省的社會新聞,一件無法不外揚的家庭恥事。

  「天太暗,做不了其麼,我們坐等天亮罷!」他微聲道。

  五點鐘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見衣服狼藉於各向,廊邊的桌子上玻璃杯錯列著,還有一把銅茶匙,一條揉起的手絹。他走過父母親房間時窺見室中床褥摺疊周正,沒看到睡過的痕跡。他們收輕手腳地移動,好像大聲一些會被鄰居知道秘情。

  他決定出去尋找父親。他擬先到父親舊日友人們的家看看。惟他不宜教他們知道內情。他想出一個藉口:他父親要他代詢一位朋友的近址──張伯伯,數年前離開台北上高雄去的。父親不在那家,或對方未說父親來過時,他就用這藉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他父親長褲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麼留字的紙條),見其中沒有這類東西,祇有一張一塊錢的票子。他想他的父親離走時未攜分文。(父親平日時袋中皆僅有一元)。他向母親探問父親有無帶走其他錢幣,母親答說沒有,皮包裏的藏錢無短少。依此推探,父親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襯衫消失了,他顯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對父親忽然離辭的原因殊覺費解。昨天在父親離走前他跟父親間並無任何的爭吵。前天,他顧察,也無爭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驅追得他奔亡)。但導致突然行動的近因呢?是甚麼近因?

  他低頸刷牙。父親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樣,他返顧尋不出絲毫的異跡。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學校近日正在春假時期。父親昨晨仍照以前在五點鐘時就起來(跟從前一樣在夢中被父親吵醒)。六點鐘時父親亦一如往常的幫母親生火煑粥。早上父親掃了會地,後又曾揩拭了一會桌椅,之後便衣著睡衣睡褲在房內蹀巡。午飯後父親曾照慣常的作他漫長的午睡,遲到近四時才起。其後還曾將晾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摺好。而自此以後他人就不曉到那裏去了。他記不出父親有何要出走的跡象,更記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後陡然出走底理由。父親會不會患罹精神分裂?不會,沒有任何現象,他祇是常常腦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門衣著已穿畢,但未出發,躇坐於紗門處。他不安地等待晨報。一種動物般的機警促命他要檢查一下報上的死傷消息。他面對籬門佇候著。

  一聲籬笆外剎車的聲響。正方形的一個物體從外面飛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著,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彎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幹,闔瞼默禱了一下。他拾捻起,飛速打開。他的眼睛張瞪著。

  一件仇殺案,三輪車伕砍傷主人;一青年無故自殺;一件車禍,司機二人均亡。

  他匆掠讀畢,從頭又再讀一遍。沒有甚麼堪疑的,他吐口氣。

  他扶著腳踏車出來。騎過小巷後,他轉右騎上斜坡。

  一條淺而且寬的灰河蜿蜒伸繞在他的眼界中。但見河軀在朝霧和朝暉相交柔下面閃光緩動。河的緣岸有兩台滿集竹篁的三角半島,水中露著許多狀似魚羣的小島羣。童年流沿起的長河!過去十八年來每次見到它都會有心神怡曠之感,雖則是今天,他也覺得靈魄一醒。但瞬後他勃生恐懼。歷來各年間均有三幾人自殺於此河流,淹溺在河裏深水之處。父親是否也身在此河道裏?例常體身均要過三天後始上浮。他今天起要嚴緊釘梢這河流。

  他騎進大街上。他那嚒做的是尋覓拋家逃逋的父親底任務!他不信這災禍會成為真的,酷像有次鄰家著火時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燒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覺得災禍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發生──也許是大得他無法瞭解。他向尋覓的路騎踏。

  他尋了八個地方,父親均不在。

  他到的最後兩家甚至記不起父親的姓名,斷止往來過久了。

  他雖未尋及父親,但他反倒滿心欣奮,他想這時父親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呀!現在中午十二點,父親在外一夜後今天早上該已回來了,就在他出門尋他的時間裏回來。他迅急馳奔回去。

  他的母親悲悽著臉顏迎立起:「找到了嗎?」


  他們陋簡的食了午飯,她就買了兩個菠蘿模印的麵包餬一頓。他們均僅嚥掉一兩口。

  一點半時,他感覺也無妨去問下他的哥哥。雖則他深識父親去那兒可能性幾何。

  仍是他出來去公共電話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個人壽保險公司做職員。他們幾乎已兩年沒會見面。他有他哥哥的電話號碼,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寫給他的。

  到電話亭之前他先到電話亭對面的一家小店那兒換易一攤一元銀幣。

  到電話亭裏邊了。投幣,撥動。

  「喂?電信局。」

  「請接長途電話,要新竹市。」

  「幾號?」

  「六九八。」

  「找哪一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塊錢。」

  「我就放。…………好了罷?」

  「喂?」細小的聲音。

  「長途電話,」她說,「你幾號?」

  「噢──找哪位?」

  她報出名字。

  「四六一二,」他說。

  「請等一等……長途電話!……長途電話!……」

  「請等一等。」

  他附守著聽筒。

  「……在不在?……」

  「……在,在樓上……」

  那端漏進的人語。

  「喂?」中年的,冷嚴的一個聲音發話。

  「二哥……是我!」

  「喂?──」

  「是我……二哥!」

  「噢!甚麼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著了。」

  「哦?他到那兒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後:「哦。」

  「他沒到你那裏去過吧?」

  「沒有。」

  「假如他到你那兒去,你和他講我們都等他快點回家。」

  「好的。甚麼時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點。」

  「Mm.」

  「不曉他為甚麼要跑。」

  一片沉默。

  「沒別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這事情。」

  「我會和你一齊找,我在這一帶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沒甚麼太嚴重我看,一定能找得著。」

  「Mm.」

  「姨媽好嗎?」

  「好,」他奇怪這時居然答好:他從來不肯稱母親做媽媽──他想。

  「放那邊斗櫃上。」

  「我沒別的了,再見,二哥。」

  「再見,有消息時記得給我來電話。」

  聽筒歸放鈴鐺聲。

  「好了?」電話小姐問,「兩分半,沒有超過。」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內,便逡徊在籬門前巷道上候看父親返來否。他曾數度停下,希望這是夢,希望他緊霎一下眼睛後能蘇醒,夢裏的一切都已隱失。

  他來回了數十匝後再踅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鏡摘掉拎掛手裏,張口輕喘臥息著。

  三點鐘時,他偶忽想到父親出外已一整夜又一個上午另半個午後了,他不禁猛地一驚,父親出走已成無可否認之明確事件了:父親不會祇借宿,今日午後都快完了,父親確確已出走了。

  他想像著父親若這時已歸返當多歡喜,「唉──」父親熟悉的嘆喟聲響,「……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來的,可是脫不開,弄得這時候。唉、你們想我到哪去的?你們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習慣的要人猜他的戲嬉。(原書:「吧」上方有廾部)

  「你到哪去了呢?」母親笑問著他。

  「回來了,好了,你們不用再牽掛了,唉,我一天沒有在這些鞋面上的灰塵就蒙上這許多,」他如舊曩地傴腰擱齊各雙皮鞋,「我來把這些皮鞋先抹拭一會。」

  笑靨展現臉顏。醺醉地眯笑。笑容忽滅。對荒誕玄想的極端憎噁!

  另個驚怵發現: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裏未作任何積極行動,為何現今不就去警局報請偵究,哦不,他還不能全然的肯定父親真的已失了蹤。

  他還不能接受去報呈警局的意念,那好像太凶噩,他未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會逢。現在他固已漸白報投警所已呈勢不可免,但他仍闇冀有甚奇跡生出,轉化這情境,他猶握著這根茅草伸頭漂露激湍中。

  「顎?」他問。(原書:「顎」有口旁)

  「你來下,到我房間來下,」母親在房門口說,轉身走向隔室。

  他跟隨在後進入。

  他見床上散遍了大攤的照片跟證紙。

  「我正找他的身份證,」她道,「就在這裏。但是我覺查兩張相片不見了。一張是你大哥的,一張是你大哥二哥倆的媽媽的。」

  「他,那嚒,真走了!」他恍聲呼出。

  「我這麼想。」

  他瞪睇她:

  「我們必需報告警局。」

 

  「是嘛?」靠坐椅上的警官問。

  「是的。」

  「你找不著他,要我們幫你找他?」

  「是的。」

  「先登記下,」他打開一簿簿冊,筆沾進墨池,「他甚麼名字?」

  「范閩賢。」

  「范……?」

  他告訴他哪幾字。

  「幾歲?」

  「六十七。」

  「哪個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職業是甚麼?」

  「已經退休。」

  「他相貌甚麼樣?有什麼特徵?」

  「他人矮,瘦削,左腳帶點拐。」

  「走時穿甚麼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襯衫,下著條紋睡褲,腳上趿著拖鞋。

  「你叫甚麼名字?」

  「范曄。」

  「鵝嗯……?」(原書:「鵝」有口旁)

  「日字旁,中華的華字。」

  「哦。」

  沾了一沾筆,他再問:

  「你幾歲?」

  「廿七。」

  「職業。」

  「C大歷史系助教。」

  「好,現在請你把經過從開始詳備地報導一遍。」



     C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他闔關上報紙,放進打開衣箱的夾袋中。

  「你把他相片帶箱中了?」她說。

  「帶了。」

  范嘩決定出發往南尋索父親。警局兩天來毫沒消息,其他也沒有任何發見,他遂決定自己來尋找。日前他到學校裏請了假,並借一個月薪。他謹慎地不讓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鄰間也亟力掩蔽,障幕說他父親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雖這樣掩飾,仍封閉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這兩天就時有人在籬笆外伸頸朝裏邊望,彷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於朝著他當面問起,那時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范曄擬計停住的城鎮計有桃園、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他將尋覓半個月。他尋找的重點放在佛寺中,因為他的父親曾數度在家庭爭吵後說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將訪詢各處的警局,教會,和貧民收容所。他的父親未帶錢身上,教會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處所。

  「他的身份證你也放好了?」她道。

  他覺她比前似老許多,弱許多,她是共犯之表徵?

  「放了。」

  「你的傘。」

  他納之。

  「寫信回來。」

  他攜提起箱,挂上旅行袋,檢起傘。他步出房宅,向巷尾啣街處邁去。

 

       1


 
  一個年輕相貌的父親,牽攜一個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門,人,人,」孩子指著街傍的店招認呼。

  「人人商店,廈門大茶行,那個字呢?毛毛。」

  「公。還有門字,爸!爸!你看,好多門,爸。」

  「哎,是,很多,廈門公司,廈門百貨行,廈門飲冰店。」

  父親溫敦煦融的笑著,他的小手舒憩適恬的臥在父親煖和的大手之中。

  「我們走很遠了,該回去啦,」這父親道。

  他們轉回來走。

  人力車拍拍地從他們身邊跑過。

  「走快些,媽媽在家等著我們。」

  這父親言後,將孩子摟起來,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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