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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介立
蟹有海蟹、河蟹之分。河蟹味道鲜美,欲一膏馋吻者大有人在。张岱《陶庵梦忆》有“蟹会”一篇,形容河蟹的美味诱人:“膏膩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海蟹个大,味道稍逊。挪威帝王蟹,硕大无朋,有的竟大似锅盖,一人一只无法消纳。《陶庵梦忆》说:“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俱全者,为蚶,为河蟹。”也是不提海蟹。
(挪威帝王蟹)
李笠翁嗜蟹成癖,他认为“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不宜过度烹调。
(梁实秋与余光中)
梁实秋说吃蟹需具备一点耐心,要慢条斯理,说有人就曾表演过,细心地将蟹螯上的骨头拼成一只好看的“蝴蝶”。 ——像这种吃法我以为心浮气躁的人不妨尝试下,如古人配韦弦自警,说不定会收到克己修心的效果。
(梁实秋与妻曾季淑)
他的《蟹》这篇文章将食蟹全程寄寓“起承转合”诗文章法,庄谐迭出,吾辈充数文章之中,自愧不如。
(丰子恺)
丰子恺《忆儿时》列举髫龄趣事,一者为月夜小酌的“吃蟹”节目。中秋月夕,一家人开宴白场,“四美具,二难并”,灼灼清光之下,桂影斑斓迷离,这以吃蟹为中心的聚饮,该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万艳齐聚大观园)
吃蟹是古人生活里的一大节目,他们爱大言:“持螯把酒,便足一生。”这当然是有感而发。雪芹先生在他的的大作《红楼梦》里写了数不清的宴饮场景,也始终忘不了写吃蟹。
书里有一回说“海棠诗社”结社之初,湘云作东(实际上是得宝钗之力)在“藕香榭”宴请众人吃蟹。这是诗社的发轫,少男少女们兴致颇高。自那以后她们的风雅诗情便一步步浸淫开来,渐入佳境,引诱得连香菱都要学作诗。在这短暂的美好时光里,她们俨然置身天堂,自在得像鸟儿一样在绚妍的春色里婉转啼鸣,在芳草绿树、楼阁水榭之间轻舞嬉游,在轻纱帐幔里从容自在地静聆吟咏,抛洒漫溢的才华、躁动的青春,在诗词歌赋上,直到抄检大观园“自杀自灭”的毒手降临,才告一段落,至此才在人心上蒙上一层凄迷的轻雾。这时段也是贾府最兴盛时候,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炽烈胜景。
贾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他们这类富贵人家,身被轻暖,口厌百味,堪比“日食万钱,犹曰无处下箸”的何曾,螃蟹虽美又何能挑起食欲?其所谓吃蟹,只是寻欢作乐的节目之一。过度豪奢的生活早就令他们这类侯门贵人味觉极度迟钝,不大有刺激神经兴奋而起的食欲。我们感兴趣的是书里是否有烹蟹的特异方法,但即使如他们这样的气势显赫的衣冠之族,烹蟹也是不事奢华,几乎跟小门小户一个样——用不着炉火熊熊,煎炒烹炸功夫,仅仅简单的蒸食而已(前边提过这样做的好处显然能够保存蟹肉的天然滋味,无疑是合乎笠翁先生之法),这跟书中介绍的其他不惜工本、烹调繁琐的菜肴——比如令刘姥姥大为惊讶的“茄鲞”——有天壤之别。不过我们仍旧发现他们洗手用的一种东西很不一般——“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书里说此物能够祛除吃蟹沾染手上的腥气。这种东西虽说花不了几个钱,但制作起来颇麻烦,普通百姓绝不会为了吃一两次蟹子而费心制作这种玩意儿,至多是掐一点艾蒿叶揉搓一下手便完事,豪门气度在里面已经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作者略点笔墨,便已暗中点明这并非普通人家的宴聚。雪芹先生操如椽之笔,笔力劲抜,举重若轻,处处伏线,处处有照应,说《红楼梦》是千锤百炼成就的宏篇巨著并非溢美之词。
不仅如此,一家子欢聚燕乐,却又截然分成两股人:一类庸俗,一类风雅。贾母、凤姐等人仅仅是借吃蟹找乐子,不过吃吃蟹,看看风景,赏赏桂花,谈笑戏谑下,消磨时光而已。她们这类人物质享受本已很丰富,但精神层面尚停留在本能的消极的浅层,且她们大多数没有才情,不具备精神升华的锦心绣口,因此归在俗人之列。宝黛这群青春韶华的男女,气格不凡,感觉敏锐,时时流连在当时人诋訾的“丽词艳赋”的末技上。她们不但吃蟹,更多是借蟹而吟咏,发舒个体对生命宇宙的思感,其本意并不在蟹。出自她们芳心灵犀的“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等题目所咏之物虽然平实,但拟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各题目意境属于层层嵌套或递进关系,正如宝钗说的“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诗成各有高下,但那属于各人才思的锐利与否,想来这种临场发挥的应景诗是不容易作的,那类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恐怕就是十足的天才。我爱黛玉的《问菊》:“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冷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借题发挥,抒发高蹈者(“孤标傲世者”)知音难觅的悲凉,最能引起共鸣。
最后大家兴致未尽,宝黛钗三人又各咏一首螃蟹诗,宝钗的诗最是隽永,大获好评:“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这些“绝妙好辞”固然得益于各人的奇思妙想,但也与吃蟹营造的轻松愉快,适合创作的氛围脱不了干系。
(湖心亭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