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张岱家在山阴（今绍兴），去兰亭揽胜，宛然去自家后院采撷野花涧草一般，想来举足之劳。然世间多有此状，风物美景愈近在眉睫，愈不急迫去看。张岱即此，从张岱留下的诗文集看，他所记他去兰亭的次数屈指可数，留下文墨之痕，也了了可记：诗《癸丑暮春兰亭后集得旧址有作四首》、《王羲之》，文一辩一檄而已，一辩为《古兰亭辩》，一檄为《癸丑兰亭修禊檄》。“每当癸丑岁，辄想永和年。”从内容看，其诗《癸丑兰亭后集……》与檄所记是一回事，一鱼两吃。张岱这厮很喜欢玩，他也自评“好骏马”，古人自驾出游怎能少了一匹好马。他是游记的斵轮老手，全赖他喜欢四处游逛所赐。他对王羲之的喜爱，也在一个玩字。《王羲之》诗劈头一句：“嗟余右军，山水钓弋。”然后仰而慕之，“飘若云飞。矫如龙惕”，既状其行止，又褒扬其书法。“勿以风流，掩其器识。评公书者，评公则一”。我没见过张岱书法，想来写的不会差。他寿数几近人瑞，一生作文，写了那么多字，著作等身，哪有写不好字的。当然写不过王右军，不然他一个文坛殿军去兰亭朝圣劳什子！

张岱很会作秀，作文总要有个由头么，叫有感而发。于是，张岱也策划了一回兰亭雅集，“一时偶集名山，千古遂成佳会。”此前，他一人上过一回兰亭，自白其“欲践古风”。可惜，此檄寥寥三百余字，几乎是复述与扩展了王羲之兰亭序文，“茂林修竹，呼之或出，若见右军；明月清风，速之使来，辄思玄度（许询）。解衣盘薄，可倣祓禊清溪；席地班荆，何异流觞曲水。挥毫作字，岂无换鹅之书；搔首问天，尚有惊人之句。盖水流花放，岩壑自有文章；燕话莺鸣，禽鸟实繁丝竹。人似西园雅集，皆可入米芾题名；时无天朗气清，当不弃昭明文选。”一人游山，落落寡欢，故而文末感叹：“嗟嗟！禊帖已殉昭陵，不图复有今日；斯文尚留艺苑，犹能感动后人。”蜻蜓点水，匆匆一游，张岱真真坐了一回剡溪的访戴之船，随后纸上尽兴而已。

不过，认真思量，张岱文章之所以传世，全在一个真字。他不说瞎话的。之后，张岱又作一辩，即前面提到的《古兰亭辩》，着实发了一回牢骚。虽是作秀，但情感是真的。文人么，谁没点小聪明，借题发挥，假名山以扬名，乃惯常路数。“会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云蔚霞蒸，尤聚于山阴道上。”家在山阴，从小就盘桓于山阴道上，看多了碑文石刻，“余少时见兰亭墨刻，岩峦奇峭，亭榭巍峨，曲水流觞，浴鹅涤砚，开卷视之，不禁神往。”张岱十七岁那样又赶上一个癸丑年，他与朋友“拉伴往游”，“因檄同志，于三月上已会于兰亭，仿古修禊”，企望再现一回兰亭雅集。熟料，刚至天章寺，就见“颓基荒砌”，古兰亭已不复存在，只残存旧址荒台。十七岁的张岱“大失所望，哽咽久之”。兰亭已与他少年时样貌面目全非，怎不令人伤恸。王羲之兰亭序中有句名言，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张岱显然中了王羲之的毒，他以为兰亭就应该是王羲之笔下的兰亭，大王不该骗人啊！谬矣，天章寺方丈告知，古兰亭在元代末年就被火焚，今天的兰亭是永乐年新建，也即仿古建筑。为效仿曲水流觞之境，还引水田之水灌之，“尤为儿戏”。儿戏者，新建之兰亭另辟其地，“撇开崇山，推开修竹”，“不过田畴中一邮表畷耳。且地方湫隘，亭榭卑污，兰亭图上四十二人大会于此，舆马冠盖，驺从多人，黑子弹丸，于何驻足？”寺僧见张岱失望、落寞，告知此非真兰亭，古兰亭易址。于是，张岱寻着指向找寻古兰亭，几乎披荆斩棘，寻了个遍，才找到一方石门，一边有石勒“古兰亭”三字。张岱细细观察，此处也不过是往昔的“兰亭古道”。在此，张岱回溯一笔，他查了旧典籍，从商吏部的碑文中看到万历三年时，“于崇山之麓，泝流曲折，稍存永和之旧，捐金若干，委寺僧修葺，有亭翼然，扁曰‘兰亭遗迹’。”张岱与朋友不甘心，寻一“平壤”，“席地铺毡，解衣盘薄，幽赏许久，日晡方归。”这个秀作得窝囊极了！他回家后，愤愤地在诗中吟道：“荒草埋兰蕙，青山泣杜鹃。墨花不再发，曲水枉回旋。触目皆感慨，还同往代贤。”

我去过绍兴，但没去过兰亭。兰亭在会稽山上，距绍兴城还有几十里。那次，我从杭州游绍兴仅一日，匆匆一瞥而已。不过，它定然不是王羲之笔下的兰亭，也应该不是张岱笔下的兰亭了。然而，作为绍兴的土著，张岱还是用自己的笔记录下兰亭在他的时代的真实样貌。仅此，我们就该感谢张岱。那次，张岱游了兰亭，没能见识大王的兰亭真貌，自是不甘，他于文末捉住王羲之《兰亭序》的衣襟解嘲，更为自己和朋友的兰亭之行解嘲。他写道：“余谓兰亭古迹埋没千年，一如兰亭真本，辩才死守，不许人见。后被萧翼赚出，走至半途，袖中偷看，遍地花开。”

仅此，张岱是王羲之的一个铁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