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之殇（下）

                                                      黎燕

我出生在老家吉林海龙大榆树村，与叔叔一起生活了九年。

记忆里，叔叔只要在家，除了吃饭和晚上睡觉，没有闲着的时候。起早贪黑掏旱厕，往猪圈里垫土，起猪粪，在房前房后的菜园里松土、打垅、种菜、除草、施肥。在叔叔的精心侍弄下，菜园一派蓬蓬勃勃，郁郁葱葱。香甜起沙的土豆，细腻清润的紫茄子，爽口宁馨的大白菜，酸甜美味的西红柿，喂养了我的儿时和少年。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我走到哪里，味蕾里挥之不去的情愫，让我的乡情永不淡漠，对叔叔的感恩刻骨铭心。

叔叔对自己的子女颇为严厉，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总是绷着脸训斥，从来没有铺垫和过渡。他对我这个侄女却例外，和蔼可亲，体贴入微。他到镇上转悠，常常问我需要什么。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些诸如一本小人书、一包糖果什么的。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小孩子共享了。由于父亲在外省工作，很少享受到父爱的我，从叔叔那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偿。叔叔温和的眼神，亲切笑着的面容，让小时候的我，经常看见有一束光投来，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明亮，将混沌未开的童心照耀，植入阳光底色。

一年暑假，我要到姥姥家串门，妈使性子不送我。叔叔撂下正忙的农活，走了几十里山路，把我送到姥姥家。临别，叔叔从兜里掏出5元钱，塞给姥姥。姥姥一再拒绝，叔叔便将这钱塞到我的手里，给我递眼色，回头对姥姥说，大娘，你让我安心一些。话音未落，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那时候，5元钱可不是小钱。唯有卖菜才有紧紧巴巴的几个钱，对于农家来说，5元钱金贵着呢。叔叔看重亲戚的情义，这样地大方，让我心中发热。他在绿色中渐渐隐去的背影，在我的眼前变得洒脱，高大起来。

叔叔在外面遭受的逆境，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他的三女儿小萍婚后，夫妻关系紧张，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整天郁郁寡欢，得了绝症，这让叔叔的身心遭受了重创。

父爱如山啊。叔叔对子女的爱与呵护，是内敛，深藏心底，静水流深的。为了救小萍的命，叔叔执着地寻找偏方入药的青蛙。寒风瑟瑟，少有青蛙的踪影。他在池塘边、河边、低洼地里走啊，看啊，走啊，看啊，望眼欲穿，不知疲惫。过度地劳累与急火攻心，一天天消瘦下去。小萍离开人世没多久，不到七十的叔叔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噩耗传来，远在辽宁的亲人五内俱焚。

2003年11月中旬，奉父母之命，我们兄弟姊妹与各自的爱人，带着侄子，到千里之外的吉林老家，祭拜祖坟，给叔叔做病故三周年祭。我们与堂兄弟姊妹，来到从老宅之北迁移到老宅之南的祖坟，肃穆虔诚地清扫，填土，摆好供品，之后，依次跪在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叔叔的墓前与伯父的衣冠冢前、磕头，烧纸，寄托哀思与念想。

叔叔的音容与爱意，在我的心里清晰如昨。我对叔叔说，你善良仁义、勤劳坚韧的心性，都被儿女继承了，他们勤勤恳恳地靠双手劳作，过踏实安宁的日子，都有了可心的孩子。你的血脉在繁衍生息，发枝散叶中得到了延续。你没有辜负族魂，黎家的薪火，在你这一支得到了传承，你该问心无愧地安息九泉了。你对我的厚爱，我始终记在心里。感谢命运与血缘，让我有你这样的好叔叔！

老家归来后，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去的岁月里，越发感受到叔叔虽然平凡如草芥，化为尘埃的生命，只在寥寥可数的亲人心里活着。然而，他曾经付出的爱，送出的暖，携带的光亮，却将他高贵、大善、大爱的心性，融入了穿越时空，光照人心的族魂之中，恒久地显现仁慈心性的山高水长，成为这片土地最美情愫的精神丝缕。

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卑微的，也是最高贵的。正是许许多多叔叔这样的普通人，以美好人品与素朴举止，在有限的光阴里，以自身的灯盏之光，引领后人不偏离正道正向，让族风与门风根深叶茂，生生不息，这片土地因此成为美丽人间的温暖所在。

土归土，尘归尘。安眠于泥土里的叔叔与亲人，让我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每一粒土，看起来多么的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些土粒，汇成了广袤的大地，在四季交替与轮回中，喂养动植物与人类的生命，形成了如诗如画，多姿多彩的大美山川。匍匐于人们脚下的大地，以沧海桑田、滋养万物的在，诠释了高贵与卑微、恒久与短暂和合为一，丰厚得让人仰视，躬身致敬。

人的美好情怀虽然如大地，却无法像大地那样活在时间之外。

亲人啊，你和我在有限的时间里，生活在一起，共同承受风霜雨雪，感受彼此的喜怒哀乐，分享美好与快乐，也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失去彼此；人们啊，你和我，在有限的时间里相遇相知，也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失去彼此。这样地有限，让我深感唯有珍惜，相互送暖，才会不负有限的弥足珍贵，让生命在彼此惺惺相惜，相互给与之中，变得祥和安妥，暖意融融，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