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步

寻常的散步，贯穿于我的人生，是受用匪浅的生命姿态。

儿时，我这个乡村小丫，成天风一样在外面游荡着跑跳着。小胳臂小腿沾满了泥巴，小脸被日晒风吹得黑红，每一个日子都满心欢喜。

自幼与泥土结缘，情愫融入血液，与自然格外亲近。还好，小学到初中，家在市郊。大片的农田包围着厂区家属住宅，上下学，包括中午回家吃饭，嘻嘻哈哈连跑带颠地穿行于田间小径，蔬菜、庄稼叶子都被感染得哗哗笑出了声。

那时，家里生活困难，所吃的菜，大多是我挖的野菜。放学后，挎着竹篮，到厂区周围的大地里，悠哉游哉地漫游中，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寻找荠菜、婆婆丁、苦麻菜……若有，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没有，也乐呵呵的。四周静默无声，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呼吸，大地的心跳。与田野和野菜恒久相守，泥土与绿色混合而生的汁液就嵌入生命的经脉。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在前面等待着我。懵懂的我呀，未来一片模糊，却从不忧虑。直到现在，甲子已过，依然傻傻的愚愚的。田野和泥土赋予喜欢简单的秉性。拥抱有缘相遇的一切，得之，幸之；不得，就觉得根本就不是我的，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和压力，这样也许更好，因而满足现状成了我的常态，对生活，很少有想入非非的奢求。

多年以后，梦中不时出现一朵朵绿色的草花。它们活在我的心里，眼前就绿意葱茏。与泥土野草情深意笃，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如何沧桑，我依然是大地母亲呵护的女孩儿。一个年长的女人，心态上至今仍没有长大成人，仍有乡村女孩的土气傻气，未免有些滑稽。

高中时住校。学校处于城乡结合部，四周仍是大片的农田。通常是，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我就独自走出校门，东南西北沿着田径胡乱走去。满眼是绿色抑或赤裸的田野，嗅着泥土、粪肥、植物的气息，悠悠然然走到哪是哪。通常走四十来分钟，再返回教室上晚自习，就如睡了一宿好觉，精神格外饱满。当时与省实验中学齐名的辽阳市一高中，尖子生云集。1968届学生中，我的成绩忝列前面，与日日傍晚的散步不无关系。

散步为长旅，是文革期间的徒步串联。我们庆阳初级中学考上一高中的四名女生，与高二的一些男女生组织了一个十几个人的长征队，准备从辽阳走到北京，再到南昌、延安。每天走多远，没有硬性规定，都是依照大家的心情随心所欲。同学结伴，嬉笑漫行，好浪漫的散步啊。每天背着行李卷，走五、六十里，在青春岁月里，本不是问题。只是一日三餐，吃的都是棒子粥、窝窝头，喝没有菜叶的清汤，肚子常常饿得呱呱直叫，因而天天都累得云遮雾罩的。即使如此，我们仍意气风发，乐不可支。

可惜的是，走到北京后，军代表不容商量地要串联学生一律返回学校复课闹革命。我们这些一根筋，没有绕绕弯肠子，就径直坐车返校了。所谓的长征戛然而止，所走的路程，不过原计划的点滴而已。路途中，参观遗址什么的，已记不太清。铭刻于心的是，红色浪潮铺天盖地，我们没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壮志，而是专心致意地游走于山谷、平原、河岸。大凌河附近的荒草甸子，枯黄的芦苇及野草，在朔风中瑟瑟发抖，牵动得年轻的心儿发软。河北一带的村民，家家烧地瓜叶子。刚躺下去，土炕还有点热气。越睡越凉，不到半夜，就被冻醒，只好爬起来，卷起行李，就着月色抑或星光上路。黑夜里行走，脚步声与风声尤显，我们也随之内敛，不再随便说话笑闹，绷住劲狠走。直到吃早饭时，才收住脚步。与原野、衰草、寒风、霜雪日夜相伴，对于年轻生命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漫游之旅！

千里之行，给了我受用终生的馈赠。

今天，很难发生这样单纯的徒步长旅了。

都市里的人，能够经常走入田野，沐风听山，心就被大自然安顿于精神的圣殿里。年少时，不明白人与自然无间相融，就会顿生禅意。那时，不知道日后我会与弘一法师——李叔同心灵有约。

退休后，无所事事，风雨无阻地日日漫步于山野，再就是看些闲书。一个人沉下心来，悠闲地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在人类心灵的家园里徜徉，就会发生新的缘起。我与中国文化史上的传奇人物不再遥远，似乎触摸到他的一些气息。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风靡上海滩的翩翩公子……某一天，却毅然转身，与清灯佛卷相伴。他的决绝，为了什么？

去年，我从黄玉玲大姐那借到有关大师的四本书，反复看了几遍，会心处，记下了大师的心念：“心术以光明笃实为第一，容貌以正大老成为第一，言语以简重真切为第一。平生无一事可瞒人，此生大快。”这些真水无香的话语，使我感触颇深。那么，是否哪一个门派的至极处，无不既纯真又深邃，无限的透明与率真？

至情知性的心缘，总是与自己的性情有关。

在时间的河岸边，卑微的我，没有能力留住许多在意的东西，只能心痛地任其衰微凋落。逝者如斯，苍凉如斯。惟一自慰的是，岁月老去，却无法改变我与泥土。野菜血脉相连的情缘。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潮起潮落，纷繁跌宕，始终改变不了自己多年来养成的散步习惯。一路上，可以观景，或放开思绪，很多时候甚至是什么也不想，干脆把脑子掏空，成为一个木鸡似的空心人，任脚步在岁月山河里一步步走过来，走过去。散步成了我逃脱紧张、焦灼的纠缠，放松、舒展身心最管用的方式。

近来，你还好吗？一句清淡如水的话语，与传说中的“菊花之盟”——以赴死的决绝，去兑现如期赴约的诺言，相差甚远，却蕴含着类似于散步的散淡、随意的味儿。我们常常喜欢那些宏大的、丰满的、喧嚣的东西，总是忽视那些细小的、平淡的、沉郁的东西。不知道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事，构成了生活最本质的风景。弘一法师于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掉头安度内心的生活。在乱世里，独自徜徉在佛经中，以静静的修持和祈祷，传递着世间的爱意与温暖。他，一定修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我仰视着他的转身，他的决绝。

这样的散步，什么时候，我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