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进藤光也从未想到过死，特别是以他最讨厌的方式溺水身亡。但梦中的他还是不断体验著藤原佐为濒死时的痛苦，冰冷的湖水从嘴角和鼻孔挤压而入，又慢慢充满了肺部…….

……佐为死亡的瞬间，真的没有感到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吗？
这个问题不断折磨著进藤，无数个夜里他从恶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但进藤一点也不愿将任何负面情感安到那个单纯如水的人身上，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消沈低落归罪於酷似佐为的藤原清───尽管梦中那双紫眸里饱含的怨恨让他寝食难安，而这个溺水的恶梦，也是从见到清之後才开始的……

“或许潜意识里，我一直认定是自己害死了佐为吧。他只剩下了围棋，我却夺走了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东西……所以，我必须记住这件事，一辈子。”

去年五月五日，进藤用尖刀割开了右手的生命线，藤原清温柔的为他包好伤口，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可是，清……为什麽直到遇见你之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做错了什麽呢？”

藤原清面对他的迷惑欲言又止，他也不急於追问。清在他眼中一直是美丽而神秘的，但他坚信如此神似佐为的清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即使清没有佐为那样的棋艺，即使清根本就不喜欢围棋。

一年来进藤一直坚守著这种孩子气的信念，直到昨夜被对方毫不怜惜的打碎。

“无法摆脱过去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未来。”

当惘然若失的进藤来到清在东京的别墅时，迎接他的竟是这样冰冷的嘲讽。他望著进藤站在冰冷的池水中瑟瑟发抖，却根本没有打算将他拉上来。

“我很想知道塔矢君对你的执著究竟能到何种地步，是被你生生的逼疯，还是最终忍无可忍弃你而去。”

清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彻骨的寒意吞噬了进藤，往事一件件掠过脑海，快乐的，悲伤的，平淡的，激烈的……都是他和佐为，塔矢，三个人共同经历的岁月……

塔矢，塔矢，塔矢……
他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呼喊著那个人的名字…….他几近绝望的企盼著能听到塔矢的声音，渴望著能最後一次握住塔矢温暖的手……可是心灵的另一部分却不受控制的沈入黑暗的睡眠，宛若三年来遭遇的一切已让它疲倦不堪，又好像佐为的消失早已使灵魂从内部碎裂…….

如果梦境在现实中实现，是不是梦中那份绝望就会消失不见呢……
可是我不想这样结束，塔矢…….救救我……

这是进藤光被池水淹没时脑中闪过的最後的念头，於是就有了那个悬崖的梦，塔矢亮的脸也第一次出现在他梦中-------
悲伤而绝望的目光，比身下的万丈深渊更令人心惊。

不紧紧抓牢的话，塔矢也会离我而去……
可我决不想失去塔矢…….

我那麽迷恋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奉到他脚下，任他摆布……
因为和他在一起，我才有存在的真实感───
无关才华和棋艺，也无关继承秀策衣钵的责任……我只是作为进藤光，作为塔矢亮永远也不会放弃的人而存在…….



许多个夜晚进藤盯著窗外的星空，思绪缥缈。
折磨他的不再是悲伤的恶梦，而是甜蜜的惶惑。
在还没给出答复的暧昧时期，他每晚睡觉前都会给塔矢打去电话，入迷的聆听那个人的声音。

低沈的嗓音驱散了折磨进藤近一年的梦魇，塔矢从不询问他来电话的原因，但也从不拒绝他。

进藤在感情上并不贪婪，甚至可以说相当胆怯，这种亲密恬淡的关系已经让心满意足。
但他明白塔矢的等待并非永无期限，而且即使塔矢愿意以任何身份陪伴在身边，自己也无法逃避这份感情了。

进藤光一点都不想再次伤害塔矢亮，他死也不愿看到对方伤心的神情。
假若注定无法分离，他们是不是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
如果，他尝试著迈出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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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市合小姐，请问塔矢在吗？”

当进藤时隔一个月再次出现在时，围棋会所里立刻响起一片下巴落地的声音。市合小姐嘴巴一开一合惊喜交加瞪著他半天说不出话，那群可怜的大叔大伯们更是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谁也没料到进藤光竟然登门拜访，虽说金发少年持续低迷的状态於一周前大战松本八段的那一局终於触底反弹，但塔矢亮“放弃前任对手”的宣言如此深入人心，以至於所有人都认定这两个少年会彻底断绝往来───
实际上他们也没完全猜错，因为塔矢和进藤自从在医院分开後一直都没见面，在进藤尚未给出答复之前，两人都刻意回避著和对方单独相处。

“咳咳…….进藤你这个臭小子还敢过来，看我不贬死你！！”
最先反应过来的北岛先生被一口茶呛得咳个不停，进藤尴尬的笑笑，北岛先生大骂他实力不济的记忆还没完全消失。

市合小姐把他拉到角落，刚要说什麽却被一个嚣张的声音打断：
“嗨～～这不是进藤光吗？”
高永夏朝他挥挥手，笑得肆无忌惮，他的对面坐著进藤心心思念的少年。

进藤觉得心脏咯！一下，沈到了谷地。
他从没想像过塔矢对面的位置上坐著别人是何种情景，而且还是和他不共戴天的高永夏。
塔矢看了他一眼，没说什麽，重又盯著手边的棋局。

那是昨天进藤和仓田九段的对局，塔矢和高永夏显然正在研究中。
进藤松了口气，心脏稍稍恢复了正常。
他走过去，拉了一把椅子在塔矢旁边坐下。

“这一手，没有看清对方意图就盲目进攻，是本局最大的败笔。”
塔矢头都不抬，指著中腹一颗黑子毫不客气的对进藤说道。

进藤一愣，没料到塔矢一句问候都没有还劈头盖脸的批评他。习惯性的刚想反驳，遇到高永夏挑衅的眼神，竟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能听到背後的窃窃私语，他知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高永夏已经占据了塔矢对面原本属於自己的位置，高永夏才是众人心目中塔矢未来的对手…….
这份如梦方醒的认知令进藤心中一阵抽痛。

“还有这步缓手，左下角失守後明显乱了阵脚，根本不像一个职业棋士会犯的错误。”
塔矢还在不停的说著，精确而严厉的剖析著进藤整盘棋的失误，然後提出改进的意见。但进
藤已经听不清塔矢的话了，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四周都是凄厉的风声……..

尽管复盘时向来不太客气，但塔矢在他状态低迷的日子决不会如此苛刻，而且现在还当著高永夏的面，在这种情况下…….

塔矢，你究竟是怎麽看待我的，昨晚电话里还那麽温柔体贴，今天为什麽会这样待我…….
我本来是要给你答复的啊……
进藤望著那俊秀的侧脸，强忍著弃门而出的冲动…….

“看来进藤光这盘棋真是一无是处，我还以为他状态已经恢复了呢。”
研讨结束，高永夏感慨万千的总结道。塔矢未予置评。

“红毛泡菜你说什麽---------”
进藤抨的站起来，两眼通红拽住高永夏的胳膊。

“和我来一盘，新仇旧帐一起算！！”
他可以忍受塔矢的冷漠，但决不能忍受自己在塔矢面前受到别人羞辱。

棋会所立刻乱成一片，市合小姐慌忙冲上来将两人分开，塔矢悠闲的喝著茶，对这场冲突完全袖手旁观。

“没问题！不过我希望能一次解决你这个挡道的。”
高永夏扫开棋盘上的棋子，邪笑著望著进藤，
“打个赌怎麽样？如果我赢了，你就永远别再踏入这家围棋会所！”

进藤一愣，随即气昏了脑袋：
“好哇！不过如果你不幸输了，那就请到秀策墓前磕三个响头，然後打好铺盖卷从塔矢家滚蛋！！”

不就是扯破脸吗？进藤眼角微微酸涩，他已经绝望到懒得猜测塔矢的想法了，既然如此，最後任性一次也可以原谅吧。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成交！”
高永夏吹个口哨，赋有深意的瞥了塔矢一眼。进藤只觉得那两人飞快的交换了眼神，随後塔矢冷笑一声，不再看他们的对局。

进藤猛然觉得心里一紧，可惜为时已晚，他已经被红毛泡菜按到了棋盘前。
“说好了不能翻悔啊，进──腾──光。”
高永夏笑得张扬而高傲。



“为什麽……竟然是和棋。”
进藤喃喃自语著，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他已经连续几个小时精神恍惚，昏暗的路灯在前方闪闪烁烁，要不是好几次塔矢眼疾手快，进藤早就撞在灯柱子上了。这也是塔矢坚持要把他送到家门口的原因。

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语，进藤委屈得想哭，他怀著满腔辛酸，满腔愤怒竟然还是没赢，要不是高泡菜也被整得擦了好几次汗，多少平复了他心头的怨气，进藤一定会找块转头拍死自己。

但最可恨的还不是这个────
塔矢亮和高永夏事後的眼神交流让进藤恍然大悟，不论这盘棋的结果是什麽，那两人早就算计好了该怎麽对付他。
为什麽塔矢要这样待他？是作为对他先前自私行为的报复吗？

“现在你满意了吧，不分胜负的平局…….”
进藤加快了脚步，想甩掉一直跟在後面的塔矢，
“我能不能踏进你家会所，最终还得麻烦塔矢大少爷裁决啊！”

“进藤！”
塔矢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进藤倔强的瞪著塔矢，拼命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高永夏不是我认定的‘对手’。”

“哼……可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
进藤忿忿的扭过头，羞愤交加觉得自己的口气真像个弃妇。

“外人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
塔矢轻轻的转过他的脸，认真的盯著他的眼睛：
“我认定的对手永远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没发现吗……今天我和高永夏复盘，用的并不是平时我们两人用的桌子。”

什…..麽….
进藤惊得差点跌到，塔矢一把拉住了他。
“真的吗……我……我什麽都没注意到…….”

“果然如此。”
塔矢认命似的叹口气：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让任何人坐在属於你的位置上。”

沈默。

进藤只觉得心脏狂跳著几乎冲出胸膛……他无意间错过了这麽重要的细节，塔矢怎麽会放弃他呢，他真是天下最无可救药的笨蛋……

“而且这局棋很不错啊，再次证实了某人作为塔矢亮对手的实力。”
塔矢微笑著揉揉那柔顺的金色额发，由於和平常抨击对方棋艺时的疾言厉色反常太大，以至进藤竟盯著他的笑容看痴了。

“至於你们的赌约……我已经想好了该怎麽解决。既然高永夏没赢，你自然可以继续光临我的棋会所。不过既然你也没赢……”

进藤屏住了呼吸。
“高永夏作为客人会继续住在我那里。如果你不能忍受他占用我太多时间的话…….”
塔矢观察著进藤的脸色：
“你可以搬到我家。”

“什，什麽……”
进藤开始舌头打结，他竭尽全力想把这句话想像成一起练棋的单纯邀请，但对方专注的目光却明白的告诉他绝非如此。气氛瞬间发生微妙的变化，塔矢的脸凑得太近，温热的吐吸搅得进藤心神不宁。

“这种提议，好像…….好像是…….”

“同居的邀请？”
塔矢微微一笑：
“进藤，几天前我问的问题……你的答复是什麽？”

进藤神志迷乱的望著塔矢，夜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两人站在一盏路灯下，塔矢的双手撑在他身後的墙壁上，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塔矢俊美的五官，深深蛊惑著进藤。

“是的……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进藤缓慢的说出这句话。

“那麽刚才的提议可以不必看作同居邀请了……”
塔矢的眼睛闪烁著灿烂的光辉，他俯身吻住进藤的唇：

“你可以把它当作我的求婚……”

唇 舌交缠，几近窒息，进藤第一次承受如此狂热的吻，可是他一点都不想推开塔矢，双手搂住对方的脖子，贪婪的回应著，直到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干……当塔矢终於 放过那两片红肿的唇瓣时，进藤只能气息微弱的依靠在他怀里了。热度从接触在一起的肌肤一点点传遍全身，直到烧尽所有理智…….

“阿光，什麽都不要想了……”
修长有力的手抚摸著进藤的脸颊，项颈，最後探入他的领口。

“把一切都交给我吧……”
塔矢柔声说道，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