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用力撞上门，将脸深深的埋进被褥里，房间里一片黑暗，纱帘翻卷，几点寂寞的灯光淹没在楼群中，彻骨的寒意顺著夜风钻进他的身体。

进藤一个寒颤，咬紧了嘴唇。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差点作出无法挽回的事。
他和塔矢，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了。

“佐为，我该怎麽办……”
进藤捂住了脸，低声抽噎著。



藤原清的电话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及时得诡异。

美津子毫不客气的猛叩门板时，进藤正挣扎在恶梦的边缘，难受的喘息著。
梦中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缓慢的死亡过程中，进藤只能无力的望著倚靠在湖边樱树下的藤原佐为-------

依旧是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但那双熟悉的紫色眼眸中，却有某种陌生的，令他心惊胆寒的怨恨与虚无

───那不是他的佐为。

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在进藤离开塔矢家的这天夜里再次上演。
唯一不同的是，在死亡与苏醒的交界处，他听到了塔矢的呼唤，低沈，悲伤，如同灵魂破碎後，黑暗中纷纷洒落的残片───

这是唯一能将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声音。

进藤猛然睁开眼睛，盯著惨白的天花板，泪流满面。




藤 原清的声音依旧动听，只有偶尔急促的语气泄露处主人焦虑的心情。这就是进藤光认识的清，不论他温柔优雅的举止，掩面轻笑的神情以及生气时可爱的包子脸和佐 为多麽相像，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清对进藤来说就如一个美丽的谜，那份沈淀多年的冷静内敛是单纯如水的佐为永远也学不来的。

───或许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缠著清吧。
进藤苦笑一声，手心的伤痕隐隐作痛。

“也没什麽急事，只是想问问阿光，塔矢君捎来的摺扇拿到没有……”

“阿光？”

“阿光你怎麽不说话？那个……我听伯母说你今晚去了塔矢家……”

进藤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下面的话积蓄勇气。

“我……算了，我说过任何事情都不会隐瞒你的…..清，塔矢发现了我手心的伤疤……而且，我们差一点发生关系。”

进藤屏息倾听著话线那头的动静，心中的惶恐一点点扩大。

“清，我一直信任你……我只是想知道该怎麽办。”

终於听到一声叹息。
“我看得出塔矢君对你非常执著，他为你争取名额的事我也听说了。但有时过分执著并非是件好事。”
藤原清略一停顿，继续说道，
“阿光，请原谅有很多隐情我无法告诉你，但我所做的一切决不会伤害你。”

“包括有意和我拉开距离吗？”进藤尖锐的问。

“如果这样能帮你摆脱恶梦的话……”

“我不许你离开……”进藤握住话筒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我真是藤原佐为，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清笑了，动听的笑声透著一丝凄凉，
“但一个真心喜欢你，却永远也下不好围棋的‘佐为’，对阿光来说又有什麽价值呢？”

“……”

“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你也该休息了。”

清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幽幽飘来，
“阿光，你要明白有些事我也无法控制。这种无力感就像你竭尽全力不想把塔矢君扯进来，但反而让他越陷越深。”

过了很久进藤才放下话筒。藤原清最後的话语魔咒般萦绕在耳边，琥珀色的瞳仁倒映著夜的黑暗，只剩下一片空寂。




塔 矢家的生活与行洋夫妇仍在日本时没有什麽不同。依旧是晨间的清茶和报纸，午休时分几本历代名手的棋谱，以及晚饭後一成不变的对弈。清静，严谨，而又淡薄寡 欲，塔矢亮每日的作息如同往日般精准，唯一的变化是晚间对局的同伴从父亲变成了高永夏，而陪同这位“韩国友人”寻访日本的名胜古迹，则成为了塔矢日常行程 外的附加任务。

“过度的执著能催人奋起，也能引人迷失。”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後，高永夏在秀策墓前上了几柱香後这样评价说。繁密的樱花从上方投下重重阴影，模糊了红发少年稍纵即逝的表情。

但塔矢无心揣测这句话背後的深意。习惯了只对进藤一个人展现最真实的一面，即使早已明白高永夏那过分聪明的脑袋里装的并不全是恶意，塔矢也没有心力去寻求帮助了。但只靠一个人的力量，他究竟能撑到什麽时候？

踏著层层落樱走向归程，塔矢的神思已经飘到虚渺的未来…….

那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未来。

很多很多年後，当他和进藤早已退出棋坛，他们会拄著拐杖，互相搀扶来到秀策墓前的樱树下，泡起一壶茶，闲散的聊天。那时进藤或许已经告诉了他关於sai的秘密，或许依旧没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进藤可能还会带来孙子孙女（一群聒噪好动酷似某人的小屁孩），向塔矢解释说什麽自己家训的第一条就是千秋万代膜拜秀策，然後眯起眼睛，微笑著望著这群孩子在樱树下跑来跑去……

他和他会交谈几句，又不时陷入一片惬意的沈默，最後进藤会一拍脑门，还像个冒失少年那样哇哇大叫：

“塔矢啊，我苦思冥想这麽多年终於发现自己有一点肯定比你强啦！！瞧瞧我已经儿孙满堂，你一个老头子却独身一人孤苦伶仃，不得不到我家蹭饭……哼哼哼，塔矢亮你也有今天……不过当年那个丽香小姐多好啊，又温柔又漂亮，实在不明白你们怎麽就分手了呢…….”

进藤一定会为此得意洋洋念个不停，而他只会轻啜一口茶，望著漫天繁樱，在心里微笑：

都成了老头子才发现这件事，你是不是太迟钝了呢，进藤光？

可惜另外一些事，你这辈子注定不会发现……
因为，我至死都不会告诉你。

……这就是塔矢能够幻想的唯一幸福的结局。

以一生的隐忍换来淡泊相守，将感情藏进心底，默默保护著最重要的人，直到时间之神不再容忍他在这个世界上多作停留……

但不久之前，他亲手毁灭了这个结局──
一向冷静自持的塔矢亮，在心爱的人面前彻底崩溃。




塔矢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向窗外的本因坊墓地望了最後一眼，反射镜中映出他的脸，双眸黯淡，苍白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透明。

“你竟然把自己整成这副鬼样子，果然缺乏恋爱经验。”
红发少年夸张的打个哈欠，启动了汽车：
“还有那种没日没夜的对弈方式，我真怀疑自己来日本是为了舒舒服服的做客，还是充当塔矢君的练棋工具。塔矢君心情不好顶多自残一下干嘛还要捎带著虐待我呢？”

“这样……很让你困扰吗？”
塔矢淡淡的问，依旧望著窗外。

高永夏一愣，几乎吐血身亡，他强行把塔矢的身子扳过来朝著自己：
“好吧，算我服了你……不过为了韩国友人的生命安全，能不能听我几句经验之谈？”

沈默。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塔矢垂下眼帘。

高永夏的脑袋几乎撞在方向盘上，许久，他目光阴森的盯著塔矢：
“看来绪方那老狐狸是有意把我整死了…….不过塔矢君准备怎麽对付棋院的流言呢，我们畅游各地美景的这两周里，关於你和进藤的关系可是传出了N个版本，而且一个比一个劲爆。”

塔矢不由皱紧了眉头。
被他忽视许久的问题，终於逼到了眼前。



高永夏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塔矢一踏入棋院大门就立即感受到人们异样的目光。

出类拔萃的棋艺以及骄傲冷淡的性格，使得塔矢亮自出道起就对同僚的品头论足不屑一顾，残酷的围棋世界凡事只靠实力说话，况且过多在意那些失败者充满嫉恨的议论，只会给前进的过程徒增烦恼。

但这次塔矢却无法置身事外，因为流言的核心直指进藤，细节晦涩模糊，却又极其卑鄙恶毒，隐隐暗示进藤靠著和塔矢的暧昧关系，才获得了众多年轻棋手梦寐以求的机会和好处。

当真柴与和谷再次为这个流言几乎拳脚相加时，塔矢终於出面了。

“日本棋院还真是八卦呢，小孩子的斗嘴也该结束了，诸位不妨听听当事人的证词。”高永夏吹了个口哨，跟在塔矢身後走进大厅，毫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

伊角拉开气喘吁吁的和谷，朝塔矢略带歉意的点点头。真柴恶狠狠的嘟囔著系好领带，塔矢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目光划过围观的年轻棋手，落到越智身上。他知道越智不喜欢进藤，但在这个流言泛滥的时刻，越智是唯一能保持冷眼旁观的人。

所以塔矢希望由这个人开口。

似乎觉察到塔矢的想法，越智推推眼镜，面目表情的说：
“棋院盛传进藤光有意吸引你，然後利用塔矢家的关系谋取好处───去年赴中国的学习机会，上次韩国棋圣的学习会，以及下个月的三国围棋交流赛───这都是在进藤资格不够时你为他争取来的。”

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中，已经为进藤光做了这麽多啊，怪不得绪方先生忍无可忍指责他滥用权力。

塔矢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的寒意让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那麽你的看法呢，越智君？”

“你的做法的确不妥，但仅凭猜测就判定什麽暧昧关系十分无聊，而且…….”越智一脸厌恶的扭过头，“我可不想看到日本棋院变成娱乐报社。”

“谢谢你，越智君。”
塔矢走上前去，握住越智的手。

3年前职业棋士考试时他做过越智的老师，也曾将自己和进藤那盘不可思议的对局排给他看过。
因此，越智是唯一一个可能和塔矢一样，在最後时刻仍然坚信进藤实力的人。

“我希望你能澄清这个流言，并为破坏进藤光的名誉当众道歉。”
塔矢转身望著真柴。

“哼哼……少用那种命令的口气，是不是流言还未必……”
真柴挨了一击闷棍，竟然开始口不择言，
“我突然发现大家可能都猜反了……塔矢亮你敢当众保证你们的对手关系那麽纯洁？你难道不是为了把进藤光追到手，才干出那些讨好他的事？！”

死寂。

“多谢你让我看到了一种更危险的可能性，真柴君。”

“你不敢否认吗？”
真柴还想垂死挣扎。

塔矢望著他，冰冷的语调如同高高在上的王者。
“如果你拥有像进藤那样吸引我的潜力，我也会尽力帮助你的。”

他略一停顿，空寂的目光穿过众人，投向某个虚渺的远方。
“塔矢亮会努力帮助他看重的人，直到认定……那个人已经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为止。”

压抑的沈默弥散开来。

塔矢心中一阵窒息的痛，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和认识进藤前一样冷酷无情，他知道这句话在某些人看来暗示著什麽，他本能的害怕被进藤听到。

但他还是选择了这麽说。
这是塔矢亮最後的手段，展现出自己最残酷的一面，击碎流言的同时被所有人误解，只希望那个他全心保护的少年能在被逼入绝境时复苏过来，即使因此怨恨他也在所不惜。

当塔矢和高永夏向门口走去时，年轻棋手中终於爆发出一句质问：
“塔矢亮，你现在的对手，是不是已经从进藤光变成了高永夏？”

塔矢闻声停下脚步，没想到他期望的效果这麽快就实现了。

众人都在等待他的确认，突然高永夏尴尬的捂住嘴，盯住侧门一动不动。塔矢顺著他的目光望去，顿时一阵眩晕。他死死攥紧拳头，竭力不让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走廊尽头的侧门边，进藤光静静的望著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