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光……你是我的，我决不允许你离开我的世界。”

进藤一个机灵。
原以为那个冰冷肃静的对手会选择沈默一辈子，没想到他竟当著对方的面说出了这句话。

是因为……塔矢亮已经被进藤光逼到绝境了嘛？

进藤惨然一笑。
他虽然表面让人头疼的迟钝，却并不是笨蛋。

塔矢许多超出“对手”的行为，进藤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当面冷嘲热讽针锋相对，背後却不容任何人批评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他的错误，在每一次复盘和检讨中拉著他一道成长；甚至……在所有人都对他丧失信心时，仍偏执的不愿放手，不惜和大师兄翻脸也要为他争取和自己共同学习的机会。

这一切进藤都看得清清楚楚，却迷茫地无法回应塔矢。

惶恐，迷惑，震惊……又隐隐夹杂著一丝罪恶的兴奋和喜悦，这种心情如同致命的迷药，牵引著进藤不知不觉靠近塔矢。但心底那个冷咧的声音却每每在最後一刻敲醒进藤:

他早已深陷记忆的深渊，无力自拔。所以，决不能将最重要的对手一起拖进这个深渊。

这种心理使进藤选择了逃避。
但一心逃避的结果，竟是塔矢亲吻著他手心的伤疤，泪流满面。

进藤心中一阵绞痛。

棋盘前冷酷强大得令人战栗的塔矢，面对同龄人的嫉妒和敌意仍旧骄傲的我行我素的塔矢，即使被强敌击败也绝不沮丧的垂下头的塔矢───此刻却在他面前流泪了。恍惚间宛若时光倒流，坐在进藤对面的，仍是那个因输棋而伤心的十二岁男孩。




“对不起……对不起……我……”
进藤喃喃自语著，被塔矢毫不客气的打断：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告诉我……这道伤口是你自己割的吗？”

进藤瞬间脸色惨白。

塔矢悲哀的笑了，附上唇，添噬著那道伤疤。

“呵呵，看来我猜对了……进藤光，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刀口那麽深，似乎要划开骨头，还是一点点切下去的，真有耐心啊……是为了加深这种痛苦吗。伤疤沿著生命线，一定有什麽寓意啊……告诉我，是什麽人让你用这种方式记住他───这种铭记‘一生’的痛苦？”

死寂。

“塔矢，你都猜对了。可是放手吧……我不能告诉你……”
进藤扭过头，竭力想推开塔矢。

“放手？！”
塔矢冷笑一声，那是进藤从没见过的眼神，

“进藤光，有时我真希望你没诞生在这世上，或者……我能够亲手掐死你……”

他在那道伤疤上狠狠一咬，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又被贪婪的舔去。

进藤一阵惊喘，根本使不上力气。塔矢顺著他的掌心，一路吻上去。苍白的手腕，消瘦的小臂，单薄的肩膀，纤细的项颈。塔矢的唇反复啃咬著进藤的肌肤，被衣服遮挡的部分也逃不过他嘴唇的温度，被摩擦得微微发烫。

“你知道我这一年来是什麽心情吗……看著你逐渐离我远去，却什麽也不能说，什麽也不能做……只因为，我不是那个人，你在意的人……”

塔矢的唇终於离开进藤的项颈，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塔矢翡翠色的眼眸在月色下泛起幽暗的涟漪，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看见自己最重要的人一步步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

“塔矢……”
佐为消失後的第三年，进藤心中最脆弱的部分再次被生生撕开。他终於放弃了反抗，轻颤著伸出手，搂住塔矢。




如果今晚没有那场意外，他一定会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把自己交给那个人。

进藤从不知道会有如此深沈而绝望的感情，不仅夺去他的呼吸还要捕获他的灵魂的吻，热烈激狂几乎将他燃烧殆尽的抚摸，那个人在他耳边模糊不清的低喃，轻轻的让他平躺在地板上，解开他衬衣的扣子，指尖从衬衣下摆探入划向腰侧。

“外面好像有人……”
进藤微微喘息著，抓住塔矢抚摸著他侧腰的手。

门铃不断，似乎还有人叫著塔矢的名字。

塔矢停下手，和进藤静静的对望著。

因为大门和正厅有一定距离，外面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请问塔矢亮先生在家吗？我从日本棋院要到你的位址，对不起这麽晚来打扰……”

进藤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现在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谁会这个时候来拜访呢？门外是个陌生人，而且似乎不确定塔矢一定在家……如果……如果他们两人配合默契不发出声响，那个人一定会离开……

进藤为心中的念头一惊，愣愣的望著身上的人。塔矢没有松开他，俊美的脸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双碧眸中闪烁的幽光，清楚的显示出他也明白这件事。

塔矢也知道，如果他们都不出声会发生什麽。

进藤无意识间向旁边挪了一下，腰间的手突然收紧了。

莫名的恐惧瞬间袭上心头，恍惚间进藤听到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抱怨。
“原来塔矢亮不在家啊，害我跑这麽远……”

“等等───”
进藤大喊一声，脚步声停住了。

他轻轻推开塔矢的手：“塔矢……外面有客人。”

进藤狼狈的坐起来，向後挪开一点距离。双手抖得厉害，怎麽也扣不好衬衣的扣子，月影黯淡，夜色遮住了对面的人，进藤甚至不敢抬头看那苍白俊秀的面容此时会有什麽表情。

过了很久，他听见塔矢站起来，走出和室。

“把地上的棋子收拾好……待会儿要在这里招待客人。”
塔矢的声音从黑暗中幽幽飘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冰冷。

进藤紧握紧拳头，拼命压抑喉中的哽咽。




推开门，冷风呼啸而入，韩国少年闪亮的红发随风舞动，无比张扬。
“嗨～～不好意思这麽晚来打扰塔矢君!要不是绪方那老狐狸死活不帮忙找饭店，我可不愿半夜三更私闯民宅。”

听著毫无诚意的致歉，塔矢微微一笑：
“哪里，你来得正是时候……欢迎光临寒舍，高永夏君。”

依旧是那样浅淡而疏离的笑容，但高永夏还是恍过一瞬间的错觉，多年来烙在心中的劲敌形象，此刻却变得面目全非。




高永夏坐进正厅时，进藤已经走了。塔矢家的院子很大，侧门通向另一条街道。在一起混得久了，有时候进藤为了抄近路会从那里遛进来。

那个固执的男孩急於离开，不晓得自己正好错过了和宿敌“韩国泡菜”的遭遇战。

“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遗憾……”
塔矢低声自语。坐在高永夏对面，打开棋盒。没想到一向懒散的进藤也能超常发挥───和室收拾得一丝不乱，似乎刚才的纠缠和混乱根本不存在。

“我听说你和绪方那老狐狸闹得天翻地覆，日本棋院盛传塔矢门下为了进藤光内讧……”
高永夏夸张的打个哈欠，落下一子，
“其实根本不用硬碰硬嘛，要是你当初听从我的谆谆教诲，向我学几样钓女孩的招术，至於和绪方搞成剑拔弩张的地步吗……”

他还想继续吹嘘，看到塔矢的脸色，戛然而止。

沈默。

“请继续说啊，怎麽突然停了？永夏君还知道什麽呢？”
塔矢微微倾身，望著高永夏。

“饶了我吧，我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韩国少年翻了个白眼，举手投降，第一次被迫示弱，多少有点不甘心。“好吧，别那副表情……我老实交待：该知道的我全知道。”

塔矢没有说话。

一缕苍白的月辉闪闪烁烁，顺著棋盘流泻而下，照亮了塔矢垂在棋盘下的手。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尖微微发抖，反复摩挲著一颗黑子，略显神经质的动作却和他脸上沈静的神情没有丝毫不和谐。

真是有意思啊。

这只手曾经抓住什麽，又将要失去什麽呢？
高永夏心想。

“明天还要去棋院，也请你早些休息吧。”
高永夏轻轻点头，对这近乎逐客令的客套话没有丝毫不快。


他转身向客房走去，听到身後响起一声低沈的叹息。

“我原本决心对那个人隐瞒一辈子的……现在，我还剩下些什麽……”

高永夏一震。
冰封的面具裂开了一条口子，高永夏在背对著塔矢亮时，终於看到了他隐藏在面具下的内心世界───

那是没有光的暗夜，落樱沈睡在泥土中，被寒冷与寂寞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