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当岁月剥离疼痛的胞衣

玉米交出粒粒金子般的日子

 

当一只失散多年的喜鹊现身枝头

到处赠送干净的蝉鸣，露水和清风

 

当弯腰，不再是一种低头的姿势

当匍匐，不再是一种信仰的虔诚

 

当往昔把时光扶起，向流水致敬

当秋风乍起，巧手缝上纽扣的星星

黑夜不再寒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嘘！别出声，不要惊扰了夜鸟的睡梦

别让喇叭花打探豆蔓的心事。你看

作业堆里长大的好孩子，把王套村的夜

写得绘声绘色，写得油尽灯枯——

 

 

 河

 

离村口不远，有一条城府很深的河

静静地从故乡的门前缓缓走过

我常到河边摸索螺，捉小鱼，打水仗

像只快乐的鸭子，与水亲近，乐不知返

 

那年，苞米刚抽穗的时候

王套村头顶热锅，就是座火炉

蝉在枝头，喊破嗓子，把风赶跑

 

我儿时的伙伴狗娃，属于夏天

不安静那部分。他跟人打赌

比比胆量。从闸口纵身跃下

身轻如雁。鱼一样，钻入河底

再也没有浮上来……

很多年过去了，那情景，

像只翠鸟，停在那里，被时光凝固——

 

每当我走近河水，河水就是一面镜子

我仿佛看见狗娃，在镜子里，傻傻地

对我笑。他一点儿也没有长高

跟从前一样，光着腚，还是个孩子

 

月

 

网。握不住风，也握不住水

今夜，我在岸边，用竹篮打水

做无用的功

 

陶罐汲水的女子，赤脚顶罐

从月光下走过。她黑如夜的秀发

似树林般飘动

 

今夜，王套村，月色迷人

让我们携手月下，或者

偷听星子说话

 

而回忆是一列回乡的火车

你就是我放入咖啡的糖

淡淡地甜过，忧伤——

 

漂流瓶

 

在王套村，爷爷是有名的浪里白条

他选择了船，在水上，从未想留下

脚印。听爷爷说，他到过采石矶，

天门山，李白在此歇过脚。到过

泰兴府，二十四桥，瓜州口，流水

到此回过头。一支船篙，在爷爷的手中，

就是一杆花枪，活脱似短打的武生。

爷爷什么都怕：怕老婆，怕江匪，

怕人心叵测，就是不怕长江的水。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闷热，蝉声

撕心裂肺。爷爷送一船百货到大通，

途中，遭遇大风。他弄丢一双鞋，

搭进一条命，救起货主一家三口，

自己，尸骨无存，被大浪卷走。

爷爷放下一切，内外皆空，走得真干净，

只剩下一只瓶子的形状，在江上漂……

 

这些年，我守口如瓶，泛黄的秘密

也埋入泥土。我的疼，从未发出回声。

在别人的眼里，爷爷就是一个矮老头，

而在我的心中，他与村口的槐树一样高。

多年来，长江没盖上盖子，没有人

告诉我，这是宿命。那波浪的软枕，

那裸露的荒凉。我梦见爷爷，又回到

我们中间。秋风，雕刻一张沧桑的脸。

 

齐辣花

 

所说的话渗入泥土。风吹我

芦花飘舞，鸟儿不再回来

我叫出这个名字，炊烟就升起了

 

放学后，我给姐姐去送饭。沿着

羊肠小径，野菊花朵朵。井水回暖

江水涨潮，幸福花儿般盛开

 

一排排缝纫机，饿得发慌，小鸡啄米

坐在姐姐旁的小徒弟——齐辣花

面如春风，嘴含桃花

 

温州人在王套村投资办厂，齐辣花做服装

和姐姐一样，颠倒黑白，把黑夜和白天

缝纫成一件件人世的衣裳

 

我一直不明白，温州人有鼻子有眼睛

与我没有什么两样，凭什么让姐姐和齐辣花

做牛做马。直到我读到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

 

姐姐常在我的面前夸齐辣花，心灵手巧人漂亮

放学后，我到制衣车间给姐姐送饭，看见齐辣花

在荧光灯下，抿着嘴，冲我笑

 

齐辣花不知道，她这一笑不打紧

却害得我三晚没睡好觉。她的影子

老在我的眼前，梦里，飞。

 

水鬼

 

小桃一见到我就骂水鬼

骂得我一头雾水

我想不到在哪里得罪了她

昨天放学还好好的

还买两毛钱的汽水给我喝

难道是我借书给小兰

没借给她，她生气了？

小桃的脸气得涨红

像三月的桃花，但比桃花，好看

 

海螺灯

 

我怕风吹灭了海螺灯

我怕黑暗再次向我围拢

 

豆粒大的火苗，让黑暗

避让三分。灯下的我

几何题做到第几题？

 

星星透过窗棂向屋内张望

月光照不见我幼稚的脸庞

 

在孤独的内部，我关闭了

门窗。蛙声像潮水般涌来

 

秀芳是个好人

 

秀芳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

她和我在一个班，并且

同桌。我们常常一起上学

一起放学。那时我面黄肌瘦

营养不良。我们一起挖红薯

采蘑菇，捕蝉，打雨蒿，捉鱼

她趁无人时，还神神秘秘地

塞给我一些好吃的。有时

她眼睛红红的，我问她，她说

眼睛进了风沙。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间毕业，我再也没见过她

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人说：

她去广东打工被机器扎断三根手指

还有人说：她嫁给一个跛脚的男人

许多年过去了，我偶遇她妹妹小芸

提及她。小芸告诉我，秀芳小时候

经常挨母亲打，只为从家里偷钱买吃的

我姐姐让我保守秘密，不让告诉你

 

风吹王套

                     

公鸡立在矮墙上引吭歌唱

一只刚出生的蝉就会飞翔

 

晨雾在林间漫步

王套村从来不远走他乡

 

风在各家的炊烟里活

水在水车里固定步履

 

王套人埋头种节令

出门从不把四季放在口袋中

 

当果实贮满了甜度与水分

离开了枝头去了遥远的地方

 

雨水被天空贮存

脚印被道路贮存

 

王套人，听从江水的召唤

头顶的月，是一盏油灯

 

没有人，为风停下脚步

没有人，为泪重新命名

 

如果你迷失了方向

就让星星领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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