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刺猬公社出品,必属原创,严禁转载。
合作事宜,请联系微信号:yunlugong
采写|张宇欣
刺猬公社=C
朱红军=Z
2007,厦门人
C:2007年5月的第一篇报道,你是如何得到厦门PX危机的新闻线索的?
Z:当时厦门出现了一条号召民众上街散步、反对PX落户厦门的短信,在厦门市民手机、网络上传播发酵,一些都市报第一时间进行了短消息报道;南周作为深度报道媒体,也紧急介入,去厦门实地采访。
C:是看到都市报的报道后决定做这个选题吗?
Z:我们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转过来的手机短信。我记得《南方都市报》很快就刊登了一篇报道,大概标题叫《厦门百万市民同传一条短信?》,当时还没有微博、微信公号,以及太多的自媒体,事情仍是碎片化信息,南周介入是周报对于深度新闻的正常反应。
C:具体来说,确定选题时考虑了哪些方面?
Z:南方周末对选题有一系列的衡量标准,不细说了。就这件事而言,选题价值不言而喻。首先,百万市民同传短信的事就罕见;第二,短信内容提供了新闻线索,但留下太多的信息空白。这么一个体量巨大的石化项目,对厦门GDP的贡献可能好几百亿,却在民间遭遇如此强烈的质疑意见,并且短信非常明确地号召厦门市民在某天要采取行动。当时还没有所谓的邻避运动的概念,但已经是一件大事件了。
C:在2007年5月和12月的两次报道中,作为记者的报道思路分别是什么?
Z:第一篇是对厦门PX风波的全面呈现,回答的也是最朴素直接的疑问。这是怎样的项目?是否真的像传言说的危害之巨?如果真是这样,地方政府为什么执意引进这个项目?未来几天会不会发生群体散步事件?如果发生了会是怎样的情形,政府会怎样干预?那时候没有微博和自媒体在更新,需要机构媒体去挖掘。
第二篇报道是在半年之后。(半年前)因为厦门散步,中国的PX恐慌开始点燃,厦门市政府紧急宣布缓建项目,但究竟是暂时缓建还是最终迁建?政府承诺市民会在未来半年之内对这个项目进行规划环评,召开公众听证会,真正听取民意。半年之后去厦门,是去看看政府是不是真的兑现承诺,项目的最终走向如何。事件仍在发展,新闻就应该还在路上。
C:这两篇报道遇到了怎么样的困难?
Z:首先是科学和专业上的疑难。当时公众甚至媒体对PX物质,以及项目都没有太多了解,我去厦门后听到了太多关于它的传言,大部分是负向的,比如PX剧毒、致癌、致畸的特性;国外项目的选址规律,比如可能落点在偏僻的郊外,安全距离很大等等, 街上的传单、市民的谈论,还有厦门各行业的精英、意见领袖,传递着各种各样的看法。究竟是否准确、客观、专业,需要用科学理论分析。
此外,对选址地海沧也全然陌生。海沧是厦门比较特殊的存在,在二三十年里定位发生了很多变化,最初是石化基地,后来城市发展、地产业兴起的时候,又被定位为城市新区,建起了大量商品房;后来要要引进大型石化项目,再变成石化基地,这些过程和考量需要厘清的。
有些常规困难的比较普遍的,比如厦门市政府的一些主要部门不太愿意接受采访。群众上街那么大的公共事件摆在面前,(政府)不愿意,这是可以想见的。业主翔鹭公司,也拒绝采访,无法提供另外维度的解释。愿意接受采访的,往往是一律的态度,甚至情绪的宣泄,需要去核实,辨析。
C:稿子最大的价值在哪里?
Z:第一篇报道打下了不错的基础。相对于其他媒体,我们很早做了实地探访,去避开了厦门所谓利益相关方,包括(当地的)学者、专家,因为他们是厦门人,有切身利益卷入事件;采访了更独立的中科院一些专家,对PX以及项目进行了科学考证。我们算是第一家非常明确地提出PX是低毒物质的媒体。
当时厦门市政府通过厦门各媒体做了很多给PX正名的报道,但效果不好。因为我们提出的PX低毒的看法和流传的不太一样,一些网民还网上骂我们,说我们是不是收了政府的好处、替政府说话。
第二,我们比较准确地号住了PX项目矛盾的“脉”——不只是这个物质、项目本身,而是项目在海沧是否合适的问题。后来国家环保总局表态,要对这个项目进行全区域的规划环评,验证了我们对问题的判断。
还有就是去了之后会发现,这么大的项目进行了好几年,已经顺利完成了征地、拆迁、基础设施的平整等工作,快要动工的时候(消息)才出来。这么长的决策链条上,都是政府强力主导,忽视了公众参与;人大有没有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政府有没有进行民意调查?我们比较全方位地点出了疏漏所在。
C:2007年年底,南方周末选择“厦门人”为当年年度人物,编辑部的决策过程是怎样的?
Z:每年的年度人物候选目录要登在报纸上接受读者、专家顾问投票,缩小遴选范围;编辑部也有部分权重,(编辑部)最后是在“厦门人”和“黑砖窑母亲”之间选,他们都是群体性的代表。
八年之后再看报道,很多人会觉得南周的“厦门人”更多指向的是市民——他们通过文明有序的散步形式提出了自己合理的诉求,并且胜利了。 但实际上这里的“厦门人”包含了官、民两个概念。厦门的决策者在PX事件的前半程表现和我们司空见惯的政府处理方式类似,信息不透明、忽视公众参与,甚至有堵塞民意的作为,当时厦门市内还有官员说要实行网络实名制。但是后半程,政府经历了民意的冲击后,很快做了大调整,召开公众座谈会,我是全程参与的。整个事件中,厦门市政府也只接受了我们一家媒体采访。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次公众座谈会是比较成熟的政府与民意的良性互动的实操案例。没有政府吸纳民意、做出迁址决策,老百姓的诉求也很难达到。所以我们当时的文章说民意和智慧改变厦门,民意是指老百姓的诉求,智慧则是执政者的决策智慧。
没有选择“黑砖窑母亲”是因为,到最后黑砖窑里奴工的妈妈们也没找到自己的孩子,苦难还在延续;而厦门迎来了比较好的结局,选厦门人做年度人物也暗含了积极向上的意味吧。
古雷半岛与PX
C:2007年底的报道中,最后一部分写到了“古雷半岛欢迎PX”,但并未提及古雷民众的声音,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Z:这没有刻意选择,前面两篇报道里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厦门PX,当时我们人也在厦门,没有去古雷半岛。
知道项目可能迁址到古雷半岛,我们就电话联系了古雷的官员,呈现了他们对此表示欢迎的真实姿态。这个项目之前很多地方在争抢,后来落户厦门,又无法继续下去,古雷算是意外之喜。这时候古雷方面的实质性筹备的工作还没开始。所以第二篇文章我们没有提到民众的观点,民众可能还没来得及反应。但是到了一年多以后,当时我已经当编辑了,我们有了第三篇文章《厦门PX后传:“隐姓埋名”进漳州》,讲的是项目进入古雷半岛后发生的事,它是个持续的观察和延伸。
C:第二篇报道中提到,《大公报》在2007年12月18日的时候提前披露了迁建古雷的消息,您是否知悉他们是如何获得的消息?
Z:大公报具体怎么得到这个信息的我不是特别清楚,肯定是采访过程中获悉的。大公报在很多省都有记者站,和地方政府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密切的,所以比我们外地去的周末记者要快,这很正常。
C:2009年,厦门PX项目迁建漳州,当时报道标题用了“低调公开”,漳州当地有关部门对此持低调、缄默的态度,您作为编辑,能否回忆一下当时记者做了什么努力?
Z:南周对厦门PX的报道相对比较客观中立,当时有的媒体还在人云亦云PX剧毒、致癌时,我们有自己的判断。07年12月对于公众座谈会,厦门市政府独家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应该说报道专业、中性的态度奠定了良好的口碑。等我们关注古雷的时候,相信地方会更愿意接受南周的采访。当时我们的记者苏永通是厦门人,也有些地缘优势,采访工作做的很扎实。
南周对PX项目的报道,可以叫“死磕”,我们去还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立场,是非清楚;后来有观点认为媒体对PX报道不准确、专业性不够等批评,但是南周在其中是尽责的,做到了比较理性、专业、科学的表达,而不是一味妖魔化,迎合情绪。我们甚至对于PX怎样一步步成为公众敏感词,做了深度剖析。
C:根据最新的报道,漳州PX项目已经足够公开透明,关于PX危险的种种谣言仍然会不时出现,这是为什么?
Z:谣言总是无所不在,也总是传播得更广泛,我们没法去期待一个完全没有谣言的环境。但是,我认为公众此时对于PX的恐慌可能已经不是第一阶段了——所谓PX剧毒、致癌这些错误的科学知识。那时可能因为不太了解所以恐慌,但现在至少有相当部分的人已经具备必要的分辨常识了。
为什么仍旧反对?其实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两个环节。一是具体到每个项目的时候,公共参与、信息透明是否做得很好了?这七八年来很多项目被曝光,我们总发现依旧存在前期的公众沟通、信息的公开做得不够的问题,有时还很突出。公众还是不知道,这个项目为什么落在我家?它到底一步步怎么决策的?也许政府做了很多工作,但是传递到公众的效果不是很好。比如总是在政府网站某个子频道的子栏目下会有一个链接,或者夹杂在几十个公示中出现。它只是起到公示的形式,而没有公示的效果,阳光没有完全“照进去”,公众自然仍会去质疑担忧。
还有就是实际的运营问题。这些年对于PX项目有太多纸上的承诺、口号上的宣誓,比如采取了先进什么技术、投了很多钱做配套设施……但仍然不停地有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故发生。古雷项目两年就爆燃了两次。公众非常真切地感觉到项目还是不安全的,这完全抵消之前做的那么多风险交流的工作。
在这里,读中国
C:前天“千篇一绿”的推送,下午就无法打开,请问怎么看?
Z:我不确认是不是因为有关部门干预、是哪一级干预导致的,还是平台方的干预,所以不好就这个具体行为评论。
环保部发函叫板发改委的事情,背后是两个部委的角力问题。在中国的语境下,这会被认为是不适宜在公众面前展现的话题,文章被消失,也很正常。确实,这件事给公众传递的感受不好,这么重大的项目,这么严肃的环评审批,居然会出现了两部委之间的矛盾,公众肯定会担心项目的安全和环保的诉求被这种背后的复杂性所牺牲。
古雷半岛事件后,可以看到很多网上言论,很多被澄清过的错误知识又出来了,这些来自自媒体的海量内容的专业性远远不如机构媒体,而机构媒体又因为种种原因失声了。也许政府会担心,这会不会对PX产业带来进一步的冲击?这一次事故已经被证明和PX项目的属性没有关系,是安全事故,但舆论也许会导向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采取一些手段进行规范也在可以预见的范围之内。
C:南周在很多人眼里是客观和专业的代表,但也一直有“五毛”认为,南方周末等媒体的煽动才造成了PX危机,怎么看待这种声音?
Z:实事求是吧,如果比较认真全面地通读南周对PX的所有报道,那么对于它所起的作用是良性还是恶性、积极性还是破坏性的,答案不言自明。也许有人执意相信阴谋论,不问事实,总是习惯带着标签化的思维方式去看待与自己不同的观点。这样的思维定势,你是无法去讲道理和沟通的。
当然,不能说南周关于PX的报道都经得住所有推敲,对真相的探究是个过程,其中肯定会有瑕疵,但我相信它的整体判断是审慎的、对具体项目的监督是客观的,对PX的认知态度应该是理性的。我觉得我们起到了比较良性的作用。
C:南方周末实行的是“编辑中心制”,绿版成立后,对于“六万字”系列中的那几篇稿子,有什么策划心得?
Z:绿版成立五年了,专门做环境报道。即使是现在,在市场化媒体中,很少有如此成体系的团队每周以固定的频率、这么大规模地去关注环境问题。五年来版块对于中国环境问题、包括突发事件做了大量的报道。这“六万字”其实是自然而然的,不是策划的结果。在这样的节点上,我们发现过去的报道,恰好是PX在中国演进的非常清晰、真实的轨迹,那我们不妨把它原生态地呈现出来。
而我们做的PX报道远不止这六万字,可能有十几篇之多。如果算是策划,也只是应新闻而生
C:南方周末以“在这里,读懂中国”为理念,连续八年跟踪这一PX项目,对读者“读懂中国”有什么积极意义吗?
Z:一篇报道可能难以读懂中国,最多是读懂中国的某一个片段。八篇报道或者十八篇、二十八篇连缀起来也许相对会读懂更多,但也很难说真的就能读懂中国。因为记者有时候是非常无力的,对真相的探求不一定能达到核心,可能依然离得很远,只能本着比较客观的态度去探究,让时间检验报道是否有重大的缺陷、偏差。我们的报道出来了以后有了一定的反响,经历了部分事实的检验,连缀起来就是PX在中国演进的轨迹,它是完整的轨迹吗?是最精准的轨迹吗?我也不敢这样说,它就是一个记录吧。将来这个事总归会过去,也许以后你愿意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话,去翻翻这些报道,就能拼凑出一部分景象,如此足矣。
C:系列报道的整体水平可以打多少分,传播效果达到你们的预期了吗?
Z:我不知道该打多少分,这个分数也不应该由我们自己打,只能说我们确实尽力了。文章只能影响愿意接受你影响的人,希望我们的文章能传递到那些关切这个问题、有分析能力、愿意看到国家和环境美好的人那儿,也能让他们了解一些科学知识,看到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正视一些应该知道的积弊,然后帮助他们理性的判断,我觉得就够了。
完
刺猬公社
传媒观察原创平台
只做原创·自由分享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