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怀吉似乎在更加刻意地攒钱，甚至不惜让自己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每隔几天晚上他就会数一下积攒在钱匣子里的那些铜板，每次清点之后都会略带欣慰地看向那幅《江水荷花图》微笑：“公主，您再等等，过几天怀吉打算给您准备个惊喜……”

我并不好奇怀吉所说的“惊喜”是什么。只是，每个夜晚，每当凝望着他那张日渐瘦削的脸庞时，我的心就会疼到无以复加。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阴阳有别”，只能任由自己的泪珠纷纷滑入他的衣襟：“怀吉……哥哥，徽柔什么都不需要你做，只要你能好好地照顾自己、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就已经很好、很好了啊！只要让徽柔能够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哥哥，只要现在，我们还能在一起，徽柔就觉得很知足了……”

可他却一反常态地执拗起来：“不，公主值得最好的！臣要给公主这世间最好的，一定要给公主最好的……”

日夜目睹着怀吉这份令人心碎的执念，我却始终无能为力，只得拼命忍住眸中沉重的泪水，紧紧、紧紧地重新投进他怀里去，任由两颗破碎的心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徒劳地相互依偎着。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近榴月。

端午日烈，阳气渐盛。身为鬼魂的我根本无法抵抗盛夏节气里的溽热，身体心情不可避免地一日比一日烦躁虚弱，只得日日躲在《江水荷花图》里不敢出来。同时又舍不得距离怀吉太远、不愿意重复过去八年间的那种相思之苦，只得每日耐着性子等到夜深之后，才敢趁着怀吉熟睡的时间里悄悄地出来，稍稍陪伴须臾。同时不免在心里殷切地盼望着中元节早点到来。因为我想，大概只有到了那天，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来陪伴怀吉一日吧……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中元节，就如愿以偿地现身出来、陪了怀吉一日。

熙宁三年的端午节刚过，有一天怀吉回来的时辰特别早。

那日午后，我独自一个待在屋里、正觉得无聊，就看见小白跟在怀吉身后，助他一同抬了一套全新的竹藤编制的坐榻和摇椅进屋。

“小心，小心……”怀吉一面使力一点点后退，将东西挪进屋子；一面又看着小白那边的况景，时不时地提醒道：“小白，小心你那边，不要撞门上了。”言语间的殷切尽显小心在意。

“好嘞！”小白也一面笑呵呵地应着他，一面时不时地看向地面，似乎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东西撞坏了：“您就放心吧，梁先生！有我在，这套榻椅肯定不会出问题的啦！——哎，您那边再稍微往左手边后退一点点……”

看着他们都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不由心下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的新奇“宝贝”，才能让怀吉不惜麻烦别人也要带回这个小屋的。便迎了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可巧他们也忙完了。怀吉进屋取了条盥巾递给小白擦汗。小白一边擦脸一边看着他问道：“梁先生，您已经省吃俭用了这么几个月，好不容易地才攒了些钱，怎么就舍得一下子全花了？——只为了拜托画院的崔先生去宫外打造了这么一套精美的紫藤木坐榻和摇椅送进来！”

我还未及看清这套榻椅里的名堂，只听得小白提了一句“紫藤木”，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紫藤木？！难道……

我连忙转身看向怀吉，极其急迫地想要确定他这一番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究竟是不是为了之前所谓他答应送给我的“礼物”。

忙了这许久，怀吉终于难掩疲累地虚倚在一旁的矮榻上稍息，眼睛却还在仔细打量着那套紫藤木榻椅，仿佛生怕有什么地方置办得不够妥帖似的。此时听见小白询问，他的动作一滞，唇角却不自禁轻轻上扬，低声道了一句：“只是为了实现对故人的一句承诺罢了。”依然停留在新榻椅上的目光越发柔润温和起来。

果然！我凝望着他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那抹柔情，心底也不由得泛出了一丝丝微甜的心酸。怀吉，我的怀吉！你从小就是这样，是这个世上对徽柔最最好的人啊！……想到这儿，我的眼睛又开始上涌一股微热的潮湿。

很显然地，小白也已经猜到了怀吉此时的想法。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之后又帮着略微收拾了一会儿屋子，便起身告辞。怀吉与他相熟，也无需客套虚留，就任他自行离去。

小白走后不久，夜幕慢慢降临下来。

怀吉吃过了晚饭，又到柜子里取了白天他回家时带回的一个包裹出来。我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亲手将包在外面的纸包拆开，取出里面的一匹天青色的描金锦缎和一张貌似绘着什么花样的图纸，又从中捻了针线……

我看他这个样子，似乎是要照着图纸上的花样亲自缝制个绣墩之类的东西。可是，这并不合常理啊。我不由得起了疑心：怀吉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他身在深宫，吃住方面的日常所需都由宫中供给、每个月也有固定的俸禄；张先生又时常照料他，怎么样也不至于沦落到连需要一个寻常绣墩都买不起、非得自己去做的地步啊！除非……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去看那张图纸上的花样。

图纸上的花样很简单。

一片秋雨梧桐，几朵紫藤开得正盛，娇柔夺目地点缀其间。远远的天际上似乎还有归雁曳过的痕迹。

我满眼含泪地望向怀吉。他正对着图样端详得认真，唇边泛着一丝温存含蓄的笑意：“公主，您一定会喜欢这个图样的吧？——紫藤娇柔，梧桐挺拔，秋雁双飞——大概只有这样的托辞，臣才能随时随地放任自己想念您，而不必再担心被其他人说什么闲话了吧……——唉，这孤城里的岁月，臣真的，熬得太寂寞了……”

“怀吉……”我强忍着心痛，再次上前轻轻拥住了他：“徽柔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和你在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泪水落到了他肩上，月光透过窗户照映在我们身上，地上却依旧却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

就这样，怀吉花了将近一个夏天的时间，事无巨细地逐一重新打理着我们如今住着的这间小屋。他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细致到了极点。他每每在为这些琐事奔波的时候，脸上总是含着一抹宁静又惶然的急切神色，眼睛里却又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专注而富有耐心。

怀吉平日里要在书画局当值，绝大多数收拾屋子的琐碎事宜只能留到深夜或者轮休的日子里去做、去安排、去添置备用。所以，每当夜晚来临或者轮休的时候，就是怀吉看上去最快乐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简直一点儿都不像他平日里那种温润柔和的性情了。有的时候，他也会在醺然薄醉的午夜梦回之际放纵自己尽情呼唤着我的名字：“徽柔，徽柔，你在哪里？”那份茫然无助的凄凉常常会彻底击垮了我，教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每每披着月色现身出来，与他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和泪相拥……

我日日夜夜目睹着怀吉这样镇日忙碌痛苦而又事事甘之如饴的生活状态，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心疼不已，却偏偏又只能时时都无能为力。只能等到在我们彼此都脆弱到了极致的黑夜，随着他的呼唤，而我现身，两个人就这样在月光中彼此脉脉厮守，全然忘了所有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