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能确定，怀吉是否真的感应到了我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的心底仍然始终都萦绕着一个直觉，挥之不去。

他应该……是知道的吧：长久以来，徽柔都愿意永远陪伴在哥哥身边，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像寻常百姓家里的妻子那样，生生世世与哥哥白首偕老。

——虽然如今，我们之间早已横亘着生与死的距离。

自三月中那次“油灯事件”之后，怀吉似乎有意地开始对他自己的独居生活进行了一番看起来适时适当的改善——

像是急于让某人为他安心似的，怀吉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将这间小屋里的所有桌椅陈设统统都细细地擦拭清洗了一遍，若是有人来访，乍一眼看去的话，这屋子几乎是纤尘不染的；又出钱添置了一个大书架，像以前那样，将平时喜欢读的书、欧阳修崔白等尊长好友所赠的名家诗画、还有一些他自己素日信笔临摹“涂鸦”的字帖画作一一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归拢了一遍，稍作整理之后便收纳了起来；只留了那幅《江水荷花图》依旧挂在床榻对面的墙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怀吉将这幅画仍旧挂到墙上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勉力隐忍在眼底的泪。

在那三天之中，每当看到怀吉终于开始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我真的感觉，很开心。我想，他这个样子虽然很辛苦，但至少还可以说明，对于怀吉来说，心里的沉痛是可以通过短时间的劳作稍加缓解的，这样的话，他的余生也许就不会像一开始我们分开时那么难以承受了，我也可以放心地回到奈何桥那边，耐耐心心地等着他去接我回家。——即使那样，我就将会因为离开他而痛彻心扉。

可是，当第三天的夜晚来临、月升中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根本无法像之前和那些人约定过的那样，再次忍受一个人度过那些漫长的时光，孤独地守在奈何桥边，等待怀吉来找我的那种无望的寂寞。

我只要和怀吉在一起，哪怕我们的来生将万劫不复。

怀吉把我们的这间小屋布置成了当年他还在公主宅的时候，我曾经为他精心安排、布置过的那间屋子的翻版。

久久地、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小屋里熟悉而又陌生的种种布设，我终是无法再继续隐忍下去。我哭了，为了我们这场历经过无数次生死却依然艰难的情事。

然后，我看着怀吉难掩疲累地跌坐在床头，像我一样满目缱绻地环视着由他自己亲手布置好的房间，嘴角轻轻扬起了一抹虚弱而不乏期待的笑意：“公主，这样的陈设，你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只要是你安排的，无论什么样子的生活都很好。

我透过窗上的月光凝望他的侧脸，几乎要承受不住满心酸涩，与此同时却又感到幸福已极。

可怀吉的话音未落、我也还未及回答，他却又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这屋子明明就是徽柔为我布置的啊，她又怎么会不喜欢呢？——你说是吧，公主……”

他的目光虚虚实实地游弋着，再次在我身后的江水荷花图上停下来，泪落无声。

几天之后的又一个下午，怀吉回来得特别早。

“徽柔，你看我给咱们这个小屋带回了什么？”难得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也连忙笑着迎上去：“什么？”

“你先猜猜嘛……”他笑着朝那幅江水荷花图眨眨眼。见我很久没有回应，他才像变戏法似的，将藏在身后的手露到前面来：“你看！”

原来是一包紫藤花的种子，和三两条梧桐木的枝丫。

就在那一瞬倏间，我几乎立即明白了怀吉的用心！

简直无法掩饰心里的感动与震惊，一时间我竟只顾得上愣愣地看着他将手中的物事放到身边的桌上，又出门从外面搬了几个陶制花盆进来。

而怀吉仍在微笑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到向阳的窗口前，将花种和梧桐枝丫分别埋种在花盆里：“公主，您一定也是知道的吧？——紫藤素来都是喜欢倚着乔木攀援生长；而这梧桐，本是乔木的一种，且有……”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那幅画一眼，脸上悄悄浮现一抹酡粉，复又垂下眸子，轻声开口说了句什么。

我亦忍不住开口，和他一起轻吟出了那个已被我们藏在心底多年隐晦而甜蜜的秘密：“梧为雄兮桐为雌，生死连理兮结同心。”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我们眼中含着清泪，相视微笑。

我猜想，自从重回图画院之后，怀吉的积蓄一定不是很多。因为自从我重新回到他身边之后，除却他精心制备的那些书架花木之外，在其它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过得十分清贫，每日三餐不过是一些清粥盐巴，要不然就是夜夜饮着那坛被他私藏在床底下的劣质米酒，有时候甚至连一碟像样一点的青菜都没有。

看着怀吉日日夜夜的自我放逐，我想，我终于能够切身处地地体会到，他当年曾经与我解释过的那个“穷”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就算不是现在，只说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怀吉的积蓄大多也都花在了我身上：大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的炙猪肉，白矾楼四时应季的点心果子，上元夜市的花式头面，清明踏青时放的蝴蝶风筝……除非必要或是急需，他一般都不会动用父皇官中赐给我的钱，反而更习惯于直接用他自己那部分微薄的俸禄供我消遣取乐。……

记得那个时候，怀吉似乎常常不满于张承照毫无原则地谄媚讨好我，只因为担心张承照任情任性，指不定哪天给我惹下什么天大的祸事来。殊不知真正“娇惯”徽柔的人，恰恰就是怀吉啊！

怀吉，他真的是徽柔心中世上最最好的哥哥，最最好的男人！

想到这儿，我在心疼之余仍然禁不住唇角轻轻上扬：怀吉，二十岁之前，我曾在你润然无声的呵护与陪伴下长大；二十岁之后，你更是成为了徽柔在濒临绝境的人生中唯一仅有的一丝温暖光亮。哥哥，你曾经用尽了你一生的努力想要让徽柔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而你自己，却甘愿因此沦为这孤城中最落寞的游魂。如今，也该让徽柔来日夜守护你了啊，答应徽柔，好不好？

——说好了，你不出声的话就徽柔当你同意了啦！我的——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