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高司谏书
(2017-03-03 11: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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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 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 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 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
译文
我致敬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的进士榜,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那时我年轻,没什么社会交往,住的离京城又远,只听说宋舍人兄弟和叶道卿、郑天休等几个人,因为文章好而声名远播,所以人们认为那年考试真正得了人才。不过,您虽名列诸人中间,却没有卓异的文采;心中不免猜疑,不知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这以后的十一年间,我曾两次到京。您已经当上御史里行,但我尚未有机会见您一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是否贤良。而尹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谦谦君子。
但我还是怀疑。正真之人,不可屈服;有学问之人,必能明辨是非。凭借不可屈服的气节,又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并担任谏官,却常哼哼哈哈,不发己见,和一般人没有区别,这难道能算是个贤良之人吗?这不能不让我怀疑啊。
自从您担任谏官以来,我才开始认识您。您刚正严肃,论述前代事情,清楚动听,褒贬是非,毫无谬误。是啊!听到这么精辟的言论,谁不仰慕?即使是我,也认为您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呢。
这就是说,我从听到您的名字到跟您相识,前后共十四年,曾三度怀疑过。现今,根据您的实际行为,并跟你的言论相对照,可以确定您决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被贬官后,我们在余安道家中见面,您讽刺范希文的为人。我刚听到这些话时,还以为是玩笑话,等见到尹师鲁后,他也说您非常反对范希文的所作所为,才知道您不是开玩笑。范希文一生刚正,好学不倦,博通古今,他在朝办事主次分明,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如今他因为评论政事触犯宰相而得了罪。您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畏惧有识之士责备自己,便跟着别人诋毁他,认为应当贬谪这就太奇怪了。
人的性格,有的刚毅果断,有的庸懦软弱,这是先天的秉赋,不能勉强;即使是圣人也不拿别人办不到的事来责令他一定要办到。如今,您家有老母,又爱惜官位,惧怕饥寒而顾恋利禄,不敢碰一碰宰相而惟恐引来刑罚灾祸,这也是一般庸人的常情。(您如果这样做),不过是当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朝廷上的正人君子,也会原谅您是不能做,而决不会责令您必定要去办这种根本不能办的事。可是如今您却不是如此,反而昂然自得,一点惭愧畏惧之心也没有,并且肆意诋毁别人的贤德,认为应当贬谪,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不能直言进谏的过错吧。有能力而不敢做,就连庸人都算不上;运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这就是君子的败类啊。
况且,范希文果真不贤吗?近三四年来,他从大理寺丞升迁为吏部员外郎;他担任天章阁待制时,每天熟悉政务便于皇帝谘询。现在的同僚中没有能跟他相比的。难道是天子突然重用不贤的人吗?如天子把不贤的人当做贤良的人,是你们未能尽到使天子耳聪目明的责任。您身为司谏,是天子的耳目之官,当他突然受重用时,为什么不进一言向天子辨明他不是贤人,反而默默地一言不发,等到他失败了,然后才跟随别人来诽谤他呢?
如果范希文是贤良的,那么,如今天子宰相因为违背自己的意志而驱逐贤人,您不应该不讲话。如此看来,那么您认为范希文贤良,也免不了受责备;您认为他不贤,也免不了受责备。大约您的罪过就在于一直沉默不言啊。
从前,汉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顾忌当时的议论,坚决不肯公开承认是杀害贤臣,而一定将(杀害萧、王二人的)石显、王凤当作忠臣,认为萧望之和王章是由予不贤而被定罪的。现在,您看石显、王凤果真是忠臣吗?萧望之和王章果真不是贤臣吗?当时也有谏官,必定不肯说自己由于畏惧灾祸而不敢进谏,也必然会说萧、王该杀而不值得进谏。现在,您看萧、王果真该杀吗?这只能欺骗当时的人,而决不能欺骗后世之人。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难道不害怕后世真相大白吗?何况,现在的人也决不可欺!
我以为当今的皇帝即位以来,选拔任用谏官,容纳各种议论和意见,像曹修古和刘越虽然死了还受到表彰奖励;当今的范希文和孔道辅也都是从谏官的位子上提拔上来的。您有幸生在这种时代,遇上能如此虚心纳谏的圣明君主,还不敢讲话,这是为什么呢?前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堂上张榜公布范希文的朋党,警告百官不能越职议论此事,这样看来,能讲话的只有谏官了。
如果您又不讲话,天下就没有能讲话的人了。您身处谏官之位而不讲话,就应当弃官而去,给称职之人让位。 昨天,余安道因议论此事被贬官,尹师鲁也因此事等候处理,您倒还能厚着脸皮见士大夫,进出朝廷号称谏官,您是真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所可惜的是,圣朝发生重要政事,谏官不能(挺身而出)讲话,反而叫其他人讲话,将来写在历史书上,让朝廷蒙羞的,就是您啊。
《春秋》笔法,对贤者的责备是很严的。现在我仍然诚恳地希望您出来讲话,是不忍心马上与您断绝关系,而不以贤者的严格标准来要求您。如果您依然认为范希文不贤而应当驱逐,那么我今天这样说,就是跟奸邪一党了。您可以直接把这封信交到朝堂上去,让朝廷指正我的罪名而诛杀我,使天下人都明白地知道范希文应当被驱逐,也不失为谏官的一桩功劳呢。 前天,您在余安道家中,叫我前去讨论范希文的事,当时在坐有其他客人,我不便发表上述言论,所以写此信陈述我的意见,敬希体察,言不尽意。欧阳修多多拜上。 |
备注 背景:1030年,范仲淹因直言获罪被贬,而谏官高若讷不仅没有挺身而出反而落井下石、诋毁范仲淹。于是,欧阳修给高若讷写了这封信,将高若讷大骂了一通、将高定性为“君子之贼”,甚至让高“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高若讷果然对于欧阳修的这个“请求” “一概应允”,将这封信交给了宋真宗。欧阳修也因此被贬到了夷陵。 欲贬先扬 范希文:即范仲淹 先说明你不是开玩笑 次说你做的不对 先说明庸人的做法 你确实不是庸人,但是你确实没底线 范希文有才 范希文无才也是你的责任 范希文有才也是你的责任 你不能低估历史 更不能低估我们的智商 捧皇帝 贬奸臣 你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不知羞耻 我知道你会打小报告 我是君子,给你留面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