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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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扣儿随风往事流逝 |
分类: 流水 |
往生
1
山若是连绵起伏在公路边,路途就更远了,视线就更宽了。仿佛此行是一场充满念想的旅游。毕竟一路山林相送,有着无数生命在陪伴。
山若是眼前,你开着车,有迎面相撞的感觉,行近脚下,山路忽然拐向别处,把危危压来的阻挡放在身边,车子过后,再回头,那山依然高耸着跟着在身后,这不能摆脱的压力使人顿生恐怖与慌张之意——好象这行处处没有出口似的。
后来遇上有才儿,说此这样的山,我说,这真让人忧愁。她说,恍然大悟。
两个弟弟在前面,偶尔讨论一下山路的难行,偶尔也开个玩笑。我说这样的路如果一个人走,会被寂寞杀死的。
而这世上,从来就不会一直有伴的路。
那些寂寞,就是打消生命激情的东西了。
偶尔也说一下奶奶的情况。
上午打电话,爸有些迟疑,怕路远,怕折腾,并不真实的吐露他内心的想法。直到我坚决地说,我们都去。他的语气才显示了一点激越,手机里明显听到他与身边的姑姑叔叔们说,孩子打电话呢,说都回来。
五年前去山里,是为了祝奶奶80大寿。而今,是为了奔丧。
一个给了我父亲生命的人,现在要失去自己的生命了。
心里出现这样的字句里,由不得不看看车窗外——那满山的层次并不分明,却参差着深灰,浅灰,土黄,老绿,白桦树在其中。因是石山,树林皆从石缝生长,棵棵细瘦而高,除了松树外,都是一身弱而干枯的枝条。顶在头上的越发软,线条一样举着。远远看去,如烟似雾。这些不可成材的树木,唯一的作用是长大了做薄木板,更碎的,就做了烧柴。
想想山木,也是分福厚福浅的。
长在南方的,都珍贵,肥厚,求之难得,价高身贵。
这里的,就是这样便宜,用途如此之窄。
一方水土一方人——又岂只是人呢。
地域的给养是深深镶在宿命里的,不管怎样努力,你都不可能扭转它加诸在你身上的基础性的薄弱或优越。后天的怎么努力,都是简单的弥补,无法替换血液。
2
六个小时后终于到达。
奶奶已吸氧,闭目,气息微微。
姑姑们见我们,立即哭了,对奶奶说,妈,你快看看吧,你的孙女孙子都来了,你睁开眼晴吧。
在无能为力的事件上,我们都知道谁也不能创造奇迹,但我们愿意相信,彼此给的力量可以帮助自我拯救。
四十年中我与奶奶所见不过七八次。若提感情是不必矫情谓之为深厚的。但按骨血,这心疼与悲伤就如倾雨。
我伏在她耳边:奶奶?奶奶!我回来了,你听到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被问询的人稍稍的动了一动,发问的人已泣不成声。
现在想来,我的泣不成声里,有一大半的成份源自于思想深处对一个生命的不舍与惋叹。
夜晚那么长。
山里的天变化那样快,有了云彩就飘下了水,或雨或雪,没有一点商量。
那夜大雪如片,妹夫与妹妹去药店取药时,像开着雪车。
人多,住宿是问题。同时也都不想离开太久。早上医院已下过病危通知,明示没有抢救价值。奶奶那时尚有意识,坚决要求回到乡下自己的老屋。
十二点多一点时候,我横着窝在奶奶的身边,看那张渐失生机与生气的脸。大弟与四姑及表妹楠楠在炕边陪着。家大人多,在红白事时,尤显了不可求的热烈,凝聚。
也就是从这晚开始,我见证了民间一直传言的“回光返照”。
五天过去了,这四个字开始从最初的一个经历,渐渐渗透了我整个思维空间。不用思索我也明白,之前我对生命的一切生灭断定都是对的。这个原由与修不修佛,有没有宗教信仰没有一点关系。我天生是一个了解生命与灵魂的人——虽然这了解是片面的,不规则的,没有成套言论支持的。但是,它一直在,并将显现原貌。使我一步一步还原了洒落在散慢的生存之心上的,就要走向明确的了悟。
3
凌晨过后,奶奶忽然有了意识。
叫她,她知道睁眼,跟她说话,她知道点头与摇头。
问她我是谁?她含糊但准确地说了出来。
拿了温湿毛巾给她擦脸,奶奶的脸白晰而有韵致,一点不像年过八旬的老人。
我说,唉呀奶奶,你看你多漂亮!
她竟然笑了,竟然说出了:你们听听,我孙女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
旁边的人都开心,一个垂危的人忽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谁能不认为是在好转呢。
但我看到她偶尔突然明亮的眼神,那明亮是那么陌生,不该是一个老人有的,并且那眼神会突然转向一个不固定的方向,满是迷茫。倏然望出去,又望回来,接着与身边的儿孙缓慢的交谈,不时,又出现。
三姑与四姑偷偷地问我:你奶奶这样正常吗?
我说不正常。具体怎样不正常,我不愿意以任何人鬼神的事情来解析。
奶奶越来越清醒了,一直到天亮,没有困倦的意思,甚至在中午十二点,穿衣自己独立坐起,与前来看望的邻居话起家常,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病人。
而那眼神出现的越发多了——其间有几次,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眺望窗外,看院门口,看的十分出神,好象是思索,又好象是在探寻——那陌生的感觉浓重的无以复加。这是多么诡异事情,她说着人间闲话,但明明又神游在天外了。
一整天,她都这样,甚至谈笑风生,语气神态及性格特性完全与本人不同,这个一生都要执掌家事的十分有主意十分矜持的人,竟然在终了时刻彻底拿下了冷漠与威严的面具,平生第一次显露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内心与十分暖意的真诚——五个姑姑都说她们的母亲像换了一个人。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奶奶还安排了一样活计,一声令下,五个姑父及三个表妹夫两个堂弟立即行动,把院子里堆积的玉米棒清理干净——奶奶说,这活再不干就晚了,宝全(在哈治病的最小的叔叔,还不知他的母亲已临生命终结,他的母亲亦不知道儿子病的那么沉重,这件事现在想来,多么可怜,彼此的生死病患都因为怕牵挂而做了刻意隐瞒,然后呢?死生两分离,此世不再相见了!)回来就来不及了。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了。大家也渐渐清楚这个老人,确实离消逝不远了。
项羽拉我和大姑到院子里,问我们,他姥姥莫名的伸手在头上比划,口里还说着什么三条道,这是什么意思?
临行,望门,望路,画道,也便是要顺着那接引的途径走了吧。
我知道。
是夜十二点二十分,奶奶在止痛麻醉药中,与世长辞。
这个回光返照,正好是十二小时。
4
一夜不曾睡。
人这么多。但人的心都是空的。
八点出殡。红木棺材前第一人,跪着我的爸爸,我在他身边扶着他。
之前在奶奶昏迷与后来因疼痛而挣扎的时候,爸都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地说:妈!妈!!我在这呢!你睁睛眼看看,我在这!
奶奶病重住院,特别告诉几个姑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通知你大哥,他离的远,身体不好,别让他跟着急上火。病危的那天早晨,已半昏迷的老人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大哥呢?宝林啊,你在哪啊?
爸含泪接了电话,马上与妹夫开车起程,远赴深山中的奶奶家。
订棺了。
爸大声喊:妈,订棺了,你往左边躲!以此类推,四个方向的大铁钉全部订上了。那具肉体再不能说出人间话语。
作为长子,爸为奶奶摔丧盆,抗灵幡。
爸再次在院外跪在奶奶的车前,对着奶奶的棺材高高举起丧盆。
巨大的破碎声落地,爸撕心的“妈!一路走好!”也碎了。
此生至亲,了断与今!
5
疲惫到不可复加的程度。
我与爸面如菜色,离开了那里的亲人。
6
回想奶奶临终前的这一幕,再次认定“往生”这个词的深意与隐义。
不是有修行的人才敢提到“往生”的。
所有人的死,都是一种生。
此处少,别处多。此处灭,别处长。易经里的变为永恒,不变为更大的永恒,寓意全在这里。
不同维度的空间里,有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相关的人,只是隧道不同,不可再同路而行。
由此想到《文化苦旅》中说的,埃及至今在尼罗河西岸还生活着法老的后人,装束与生活形态与河东岸的人完全不同。
我想,这个西岸对于现代人来说,或对于我们这个空间的人来说,已经是另一个维度了。
说起来离奇,想起来,多么简单。
7
这个日记已迟记了几日。
为这样的懈怠伤心——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珍重日常情意了呢!
8
另有两梦,或者也与“往生”有着联系,虽牵强,但我深知,这是另一个生命密码赋予的暗示。
一次梦到走了很远,所到之处皆为清冷的气息。我是要去赶着找爱人。
女儿自己在家,跟她说,我是你妈妈。
她很惊讶地问我,真是我的妈妈吗?
被问的心酸——这是什么时候的孩子,被我什么时候丢下,竟然不知有这样的母亲呢。
爱人在不远处,一个人低头做事。身旁是正在生长的植物。他回头说:你回来了吗?
我说是。
我抱着女儿奔向他去,因为伤心,竟然走的不稳。一步,竟然迈出了梦境。
一次梦到老家的巷道,我坐在这边,依然是与女儿。
爱人十分整洁,瘦削,奔着女儿而来,焦急地问:你妈妈在哪?
我就在旁边,他的视线似乎很窄,看不到我。
然后跟着他走过去,他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一个非常干净的纤尘不染的地方。梦里之意是他做着那巷道的清扫工,孤身,一个人租着别人的房子住。
我感叹这干净与整洁。我说这是奇迹一样的干净。
他笑了,说带好女儿吧,我爱你们。
我回身再找,他就没有了,连巷道也没有了。
这个梦醒时,窗外还未亮。在暗的光线中,我摸一下女儿,油然万般滋味。
9
至此,关于“往生”只是刚刚开始。
我很好奇,以后我往生之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来世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呢?
这无奈竟然有了一点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