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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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1
我有几次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但是我摸不到。我与他隔着玻璃,我只能摸到没有温度的玻璃。
我对着他的脸,我说:二——叔!
但是他听不到。
他的脸,瘦,灰,没有立体感。
大弟和小弟说给他穿了五层衣服,但是他看起来,是那么薄。
那房间是那么冷。冷气在他的被子里吹着,有几阵,他身上的被子被吹动了,好象他要起来。
二婶捂着散乱的头发说:他这不是在动吗?他是不是还能活过来啊?
爸在我的左边,我此生第一次听到爸的痛哭。
爸说:宝玉,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我昨天那么喊你,你怎么不回我一声呢?我那么打你,你怎么不说疼呢?你到底能不能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啊?
爸哭到坚持不住,我叫大弟把爸扶走。
亮子在我的对面,他跪在地上,趴在装着他父亲的存尸棺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好象要晕过去了。
刚在院子里看到从西藏赶回来的他,高山反应还没有退尽,一路奔波的疲惫也没有退尽,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也走不动路。他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抱住我,他说:大姐啊……
他176,39岁。那一刻,他那么小,我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要坚强。一定要坚强。
我们抱在一起。
2
总是想起那些年在山湾儿。
他与我家中间隔着村中一条最为体面的马路。路东是我们,路西是他。
有急事的时候,爸会隔着墙头喊:宝玉!
他会立刻打开破旧的木房门:啊?
有时,他也会站在院门喊:大哥!
爸会立刻应一声:啊?
不忙的时候,他几乎一天要来我家二次,中午及晚上。
吃过了饭,他就会来。坐在椅子上,听别人说话。有兴趣的,他就说两话,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听着。因为他觉得他自己懂得并不多,他需要听从别人。
晚了,他就要走了。
爸说,你再坐一会吧?他说不坐了,回家了,明天来。
这样的日子很多,也并不多。
他有太多的活要干。他有时一天的活,能超过我爸一生的活——那么累。
为了供孩子上学,他外出打工,推沙子。具体怎样我不知道,只是听他说,累的腰都要断了。
不出去的时候,他在家里,也是那么累。他总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够的钱,他老是衣着破旧,好象十来年也不换一件新的。
我们每个人回去,他都一定会知道,然后过来,想问问什么,又不知问什么,就笑着说:你在外面挺好的吧/
我们说是的,挺好的。
他说,挺好就好。
有时我带酒给他,他就会说:唉呀,唉呀。真是,还给我带东西。
那表情,说不出来是高兴,感动还是不自然——他极少能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两个儿子,后来一个上了不错的大学,一个在沈阳做小生易。
这个时候他好象轻松了一些。
冬天的时候能与别人偶尔打个牌。他打牌打的特别好,在村里也算是有名的,但他一年娱乐的时间太少了——他总是怕输钱。他的钱,来得是那么不容易。
他老是有担不完的心,挨不完的累。
但他也不太说出自己的担心与累。他用沉默的表情诉说了一切。
很多年,都是这样。
十年前爸妈提前退休搬到我这里,他送出很远,他哭了。
他说:大哥,以后这边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是他活了60年,唯一哭过的一回。
他自己父亲去世,他都没有哭过。
3
妈说,在几个人找他的二个小时内,最终还是爸打通了他的电话,但是接电话的不是他,而是片警。那人说,你是这个机主的什么人?爸说,我是他大哥。片警说,那你来吧,你弟已经过世了。
爸跌倒在那里,半天不能说话。
小弟说他和爸赶到的时候,爸离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他。爸几乎要跑着过去,小弟拉住爸,小弟怕爸一时之间出现血压问题。
那些人把他从绳子上解下来,爸才能伸手接触到他,爸摇着他,打着他,爸说:你给我说话!你给我活过来!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快点给我活回来!!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你给我说话!!
但是他活不回来了了,他再也不能说话。
大弟与小弟给他换了衣服。大弟说,他脖子上的勒痕那么深,使大弟的心陡然翻着个儿的疼。
大弟说,你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说完他把脸转向车窗外,我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在跳动。
4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他老是觉得他自己笨的,是啥也不是的,是啥也不会的。他除了苦力,就没有别的了。他老是觉得他不如大哥那样出口成章,能说会道,那样有文化,他也不如那些妹妹反应机敏,为人八面玲珑。他的这些觉得,也许也是他的父母的觉得,也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觉得。
他的父亲一生虽然在农村,但有着鲜见的威严,说话办事极其有条理,甚至有霸气,逢人人必敬他三分。即使赌博也是不慌不忙,行走吃喝都要有一个范儿。在生产队开会讲话时,这个范儿就具体。
他的母亲一生没有下过田地。与人只说三分话,余地与心怀一样多。一个眼色也会使儿女心生敬畏。
在这样的家庭中,他的内向最后变成了木讷,他的自卑最后变成了孤僻。他吃什么都可以,穿什么都可以,干什么活都可以。他觉得他是最不重要的人。这些一直跟随他六十年。直到儿子上了好的大学,有了好的工作,年收入几百万,直到他的孙子在全市11000名学生中考了第4名,去美国交流,这么多光彩的事情,都没有使得他扬眉吐气,他从没有站在哪里高声,直起身板地说过话。他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好象这个世界上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总是给人可有可无的感觉。
他从年幼,一直被很多东西压到了年老。
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开怀大笑。
他一直被认为胆小怕事,事事无成。
5
烈日下,我们身穿重孝,无数次叩头。
穿过烈日,我们进入冰冷的地方,在炉子的这一头,往他的身上洒鲜花。
妹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
他带着一身花瓣,被推了进去。
他被烈火带走了。他再也看不到这世上的任何的花。
遗书上他说他要回山湾儿。他详细的说了祖坟的地址,他想魂归故里。
亮子请爸给做主。
爸说,死者为大,应该尊重遗愿,可是真回了山湾儿,他也是孤独的,所有的亲人都在外地,越走越远,到时他怎么办?
每个人,都在失去原乡。并将是彻底的。
不得不的违背了。
在卧龙岗买了高处的墓地。
高温的天。
大弟说,你坚持一下,下葬之后马上就上车。我说好。两天中,我几乎没有睡,也没有吃。
随着大家一起,抱着各种用品往山上走。落地一刻,响晴的天,忽然雷声大作。雷声就在头顶,一直响,一直到整个过程结束。
雷,为什么而来?!
我和妹拉着手,哭泣不已。
6
之前,亲戚们羡慕他现在富有的生活,说他终于苦尽甘来。
现在,亲戚们说,如果他还生活在山湾儿,不会走这条路。
过于繁华的地方,不是他能适应的。太好吃的东西,和太好的衣服,他都不习惯。出门见天,伺弄小院子的日子,才是他的。然而他可能说不得都市生活的不好,因为实在是太好,说什么都是矫情的,这些就隔在他的心里了吧。隔了一道山,最后把他推向了失灭。
各种各样的病越来越多,治了这样,那样又来,这几年他几乎成天吃药。他厌倦了。
他活于别人的富贵,他是不是活在笼子中?
以无常,得自在。
这是他最后的路了吗。
我不知道。
爸说,他走时穿的是当年的旧衣,布鞋。孩子们买的好的,他平时不舍得穿,走时都没有要。
亮子说:大姐,我该怎么面对?
没有人面对。
面对这个词,早成为二叔的砍刀,他砍了自己,也砍了别人。他自己是暂时的,别人,却是一生。
怎么说这样的死生?
一个人,悄悄的,劳累的活着。
一个人,悄悄的,绝决地走了。
这个人,他到底来没来过?他真的,生,活,过,吗。
我理解了这无常。
一个人,如果不能生活在内心自在的地方,他的人生,是空的。
而自在,有几个人能得?!
而自在——又几个能懂?能说?
我知道这人间,有太多的人,以无常换自在。我也知道有太多人,根本没有自在。我更知道,有更多的人,从来不敢碰“自在”这个词。
7
三天了。
仿佛一生。
我把能想起来的片段放在这里,我不知道,二叔此时,是什么样的生命形态,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什么样的形态又怎样呢。
在哪里又怎样呢?
风一过,灰就散了。
泪一落,就干了。
世事皆如此,痛慢慢结成茧——人在茧中,慢慢的,都老去。
慢慢的,都消失了。
全部。
8
雨下个不停。
如我的心。
世上再无二叔此人。
2014-06-26 16:11:11 / 个人分类:心头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