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痛事——又听秋风似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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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深秋。天这样的冷。叶子是这样的黄。道路是这样的漫长。原野,被收割后的原野,是那样的寂寞。天是睛的,天是蓝的。只有风,在明亮的天地间冷冷地刮。车子在飞快地跑。
车里的人不说话。说什么呢?这个深秋的上午,这个秋天里的最晴朗但也是最冷的一天,我们再次奔波在回乡的路上。为的,是与亲人永别。
永别,永远的再不相见。
这个永远,有多远?远到了此生及来世都不可比拟。
最近的一个月里,因为姥爷病危,四次往返于城乡之间。四次往返,去时是满心的痛,以为这是最后的绝别。回时,尚有一丝的侥幸,以为老人家还可以度些时日,甚至以为他会忽然好起来,拄着龙头拐去找他的老伙伴玩一玩纸牌,到外面的阳光下去晒一晒他寂寞的心事。
他老了。四前年姥姥去世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大哭,我却没有见到他的眼泪。四年前,他八十四岁。他在大家都忙碌的时候,独自坐在灶后面的柴堆上,低着头,蜷着身体。他是闭着眼睛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没有眼泪的表情后面,是多么深的孤独。所有的人都在哭,但所有的人都还有自己的家人,哭过后,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家里,男有妻,女有夫,有儿女,有太多要办的事。但他没有了。他只有一个无人相伴的晚年。那时的他,我们似乎都没有太关注,因为失去,让我们忽略了现有的。如今想来,当时最需要安慰的,也许并不是我的哑姨、我的最孝顺的六姨及我的母亲。最需要有人抱住肩头的,其实是我那已是古稀之年的姥爷。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姥姥去世时他的样子。
他那时的样子比今天他去世躺在棺木里更让人心酸。
今天的他,是走完了人生了。
这漫长的八十八年。这短暂的八十八年。这苦乐相伴的八十八年。
在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将全部沉到黄土之中,与姥姥相依为命去了。
人如尘,来似尘,归与尘。一切的过往,从此只是别人记忆中的琐事。
他,从此,只能被提及在我们回望的前尘里了。他走时,那么瘦小。穿着黑衣黑裤。他的眼睛闭着,对这世间的一切,他看的累了。他不想再看。但他的嘴还张着,他还想说什么吗?浊浊昏世,他又有什么要分析与解释的呢?他还有话要叮嘱儿女吗?不可知了。
在他走之前的这一个月里,所有的亲人都曾奔回看他。但他从不说话,他只看着这些他的儿女他的孙辈的人们。他的眼睛,浑浊了。他能看得清这眼前的这么多的人吗?他心里是有感知的,但他能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他对归来的人的感觉呢?
我和妹妹在十月一之前回去时,他尚能坐着,我们走时到他的眼前与他握手,告诉他我们要走了我们孩子要上学,我们的家要打理,我们,还要做一些没有意义但必须得做的生活的琐事。他向我们轻轻摆手,他的眼里没怨,没有气,那么平静,当泪水流过唇边,我们转身向外,留给他的背影时,他可知道,这人生的无奈?我们为他所做的,他以前都做过。我们流的泪,他以前也曾为他的儿女们流过。我们那时的心情,当年他也曾在为他的亲人送终时体会过。他得多累?我想,这个累,已不是“累”能言尽的。过尽千帆,阅人无数。再多的感伤与喜悦也都化做心底里的一口井,深深地含着,冷冷的存着,却不再外溢。一个人,走的累极的时候,是不会再怕累的,但他一定是怕在累极之时看到后来人的奔跑。
…………
到乡下的时候,院里站满了人。我的母亲,很憔悴。我的二姨,很憔悴。我的哑姨,在她两个近七十近六十的姐姐的阻拦下,仍是扑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棺木上,她呼喊,她拍着棺木。她的眼泪与哭泣再次引起了太多人的眼泪。但我没有太多的悲伤。我只是扶住她,我想,让她哭吧。姥姥走时,我的哑姨说出了令人心碎的平生第一次说的话:妈没了!不要抬!但那时,她还有父亲。有父亲,她就还有个家。如今,父母都已离开她了,在哪里,在哪片天地,她也不会再与他们重逢。这人间,从此,再也没有属于她的父母的家。也再也没有,让她可以高高兴兴地回的娘家的日子。一个没有了娘家的女人,一个终生不会说话的女人,她可以忍住不哭吗?她可以忍住无助吗?我扶着她,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来用有效的手语来劝阻她。而那暗红的棺木里,躺着的,是我母亲的父亲。我弯下腰,我想看看那当年笑容满面的老人,端着热气腾塍的饺子,给抱着小女儿回娘家的我送去,他说,我和你姥姥包的!快吃吧!你姥姥说你太瘦了,你得多吃点!当时,他已经八十岁!姥姥已经八十二岁!那一盘饺子,让我吃出了什么呢?是人间最不能代替的亲情及我永远无法报答的遗憾!
姥爷并没有读过书,却可以看书,可以把很厚的《呼杨合兵》、《岳飞传》、《杨家将》等那个年代唯一能找到的书读给我们听。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克服困难的,就象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学外语的如何会用外语讲故事。他是乡里的干部,他是个很讲礼数的人。我母亲在回来的车上跟我说,前几日我大弟曾抱着他出去入侧,来回好几次。他不知道他已瘦弱不堪,他以为他还很重,因此在进屋上床的时候,他向我的弟弟伸出双手,类似做揖,以表谢意。这就是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胸怀,他怎能知道,他的谢,对于晚辈而言,是如何的不忍及不能承担!
我母亲这一辈的人,最大的,已经七十岁。她们的白发飘散在秋天的冷风中,她们的悲容呈现在秋天的荒凉中,她们的手,伸在秋天的虚无中。她们来为自已的老父亲送行。她们的哭声是那么的大,那么惨。当我看到她们的白发时,我就更不能承受这失去亲人的苦痛。他们还会有二十年吧?他们还能象姥姥姥爷一样,长寿至八十几岁吧?再过二十年,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该如何面对那一个又一个次弟而来的如此寒凉的与亲人永别的秋天?
大弟载着省城的六姨只用了二个小时就奔回了家里。四五百里的路程,没有高速。谁能够想象到他们在车上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急迫又是怎样的恐慌?六姨多年来为父母及兄弟姐妹所付出的,已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她是九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除去我的哑姨),她做了九个人加到一起都无法做到的事,但她仍然觉得她不孝,她不能天天守在老父亲的身边,她要工作,她有儿子,她不能不回自己的家。她永远都不觉得她的付出是多的。在下车的一刹那,五十三的她,痛哭失声,她奔向了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在哪里呢?她还能再亲手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液体的营养品吗?她还能一连十几天不顾工作不顾家的在她离开了三十几年的乡下,对着她的老父亲轻声的说话吗?她还能组织起她的老哥哥老姐姐们在父亲弥留之际,围坐在父亲的身边,一个接一个的含着泪唱起她们少年时喜欢的歌,唱起“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吗?她还能想起什么样的方式来强做笑颜,只为让父亲的最后时光能够过的有一点点的快乐?她还能在临别之际跪在父亲的病塌前,一再地告罪,向父亲说她要暂时离开两天因为单位事情太多了,但她马上会回来,她请父亲原谅她!她跪在尘埃,用那么坚定的声音说:爹啊,如果真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你要还要做我的爹爹…………而等她两日后回来,床已空,人已走。一切,都再也来不及。
…………
在最后的时刻,按照乡下的习俗,老人入土前,亲人是要到村外的庙上去报丧的。要三遍。我们几十个人,头上戴着惨白孝布,排着队一路哭泣到了野外。这小庙,我不知是建于何年何月,也不知这一个矮矮的长满杂草的土堆何以被村里人称之为庙,多少年来报丧祈福迎仙送鬼都是在这里。是谁给了这一堆黄土如此大的权利?是谁让这一丛杂草有了这么多的意义?当我们一圈一圈地跟懂规矩的人围着这所谓的庙哭泣与祈祷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的破碎。一丛杂草一堆黄土,就是活着的人向死去的人最后告别的地方了!当我的老态瘦弱的舅舅们一边转一边说:爹啊,向西南走吧,西南是光明大路的时候,我的泪刷刷的掉下来。我没有说话,我没有告诉我的姥爷,哪里是他能够找到幸福快乐的方向,我更不知道这一丛杂草如何能够承担得住我们这无限的哀思。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先生说,可以开棺做最后的告别了。就是说,姥爷那沉重的棺木就要被送到墓地了。他要与四年前去世的姥姥合葬。
这一别,是逝人已成灰留人泪成河。这一别,是从此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这一别,是纵有万千话语也不能唤回!这一别,是纵有万般不舍也终得撒手转身!这一别,是世间再无此人,这一别,是亲人的呼唤里再也听不到属于他的那一声!这一别,是终极之别。
闭上棺木的时候,要用很长的铁钉把棺木订住。我们跪在姥爷的棺木前,告诉着他:要向东边躲……要向西边躲……我们看着订着钉子的人的手,他订到哪里,我们就要提醒姥爷一下,怕他在棺中被伤到。一大排人,就那么跪着,提醒着。我们怕他疼啊,可是,他还有疼吗?他离开他所有的亲人走了,他老了,他累了,他不再有体力与能力再提醒他的儿孙后人在生活与生命中要注意风雨啊要好好生活啊要凡事小心啊……………………
乡下的风俗是只有男人可以去墓地。女儿们媳妇们及外孙女们就只有跪在大门前,看着那些车,载着姥爷走了。我们哭,我的母亲我的姨母们呼天抢地的喊。让我们生于斯世长于斯世的根,就这样被拔起来抬走了。就这样的,一去不回头。
在离开小村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个生我母亲生我的小村,因为没有姥姥姥爷的存在,将只是我的故乡,而不再是我的家乡。很多的亲人都搬离了那里。我们以后,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回去了。这个故土,从此只在我的记忆中了。我再次地流泪了,那一刹那,我的心,充满了最无助的最无奈的寒凉。
是的,此时,我觉得好冷。在这人世间,我们,这个词,到最终,到底还能包括谁呢?渐渐的,“我们”所包括的人,会越来越少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请神明护佑我的姥爷在走过奈何桥时不要回头,请他在喝下孟婆汤时千万千万要一饮而尽,让他忘记这人生的苦与痛,请他带着无限的欢欣去与姥姥团聚吧,请他们重新开始一个夫妻共建其乐融融的生活……
和泪于2007年10月12日晚1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