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声
(2021-11-15 14: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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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声
宿舍前边有一颗槐树,槐树不老,但体魄很大。夏天一到,蓊郁的树荫便遮盖了三间住室和一个大大的院落。芒种前后,深藏在绿云中的布谷鸟一声声响亮的啼叫,像透亮的水滴跌进平静的心潭,多彩的涟漪便从心田深处层层涌出。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的确,直到目前,还没有那种鸟儿的叫声能像布谷鸟叫这样令人振奋。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总使我不能自已。
一天,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电话里送来了远方的问候,巧在这位朋友的乳名就叫杜鹃。二十五年不通信息,一听见她那熟悉的声音,又仿佛看见她那晶莹清澈的眸子。二十五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该有多少话要往外掏啊!可是电话里还没谈上两句,杜鹃就突然问我:“你门前有布谷鸟吗?”
我说:“是啊!”
“你别讲话,先让我听听布谷鸟叫好吗?”
嘴里应着“好”,手里早已端起了话机,再把螺旋线拉得直一些,举得高一些。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我欣喜地收回话筒连声问“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吗?”话筒里却传来了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怎么啦?”我有些慌神。
“二十五年了,我这是头一回又听见布谷鸟叫唤啊!呜呜……”
多情的杜鹃!我无语了。
布谷鸟啊,你这纯情守一的鸟儿,难道你果真是一只爱情鸟,为了求偶,为了守贞,不吃不喝叫到啼血乃至猝死吗?
据《太平御览.蜀王本纪》载,布谷鸟又叫子规,杜鹃、杜宇。史载古蜀望帝自以为德薄,乃另委禅,遂自亡去,化为子规。这位贵有自知之明的帝王,自知德才不及他人,主动退位让贤,委实堪赞。而且退位后不仅不再留恋、干预朝政,毅然“遂自亡去,化为子规”,心甘情愿变成一只催人收获、播种的布谷,诚心诚意地为百姓催春播夏。古蜀尚有如此开明的帝王,该给现在的我们以什么启示呢?
其实,对于布谷鸟,我更倾向爱情鸟、思亲鸟的传说。单从字意上理解,我多么希望“子规”就是“子归”,就是“子思归”、“盼子归”的意思。它极入情理地让人想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依依情,和“鸟啼一夜劝归去”“我自赋归归不得”的别离恨。即使单纯为了求偶而鸣,这种挚诚也就足够了。遗憾地是人类进化的文明,远不能影响自然界动植物王国固有的生态结构和自然演绎。当奸邪、乱伦等不能作为一种罪恶受到诅咒,而是从伪科学的字典里扒拉出“性本能”、“性解放”来诠释的时候,我们该为“马不配母”的牲畜、生死相守的鸳鸯,还有这为求偶啼血的杜宇,是颂节烈呢?还是叹愚蠢呢?
百鸟之中,布谷鸟算不上是一位好歌手。它既没有画眉鸟叫的委婉灵巧,也没有百灵鸟的清澈剔透,甚至没有梁上紫燕的蜜意呢喃。它发出的不过是“米多米多”大三度的无限重复。可就这单调而无休止的重复,为何竟是如此的摄人心魄?自古以来惹动那么多文人墨客、他乡游子,泪水合着布谷鸟鸣,写下诸如“子规声不歇”、“呜咽谁复收”、“一叫一回肠一断”、“年年啼血动人悲”感人至深的华章佳句呢?
是因为它的叫声夜以继日的执著吗?
是因为它叫在一个令人多思、多念、多恩、多爱的季节吗?
孩提时期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那个已被当代人所不熟悉、不理解的要饭讨食的年月,布谷鸟简直就是救命的鸟啊!因为布谷鸟一叫,麦子开始飘香,杏儿开始泛红,门前的石榴树就会爆满火红的花朵,百姓菜色的青黄脸也开始有了笑容:因为再待几天就要吃上新麦子了!这时候,村南头铁匠大爷就又支起了他的铁匠炉,红红的炉火烤紫了他的胸膛,飞迸的铁花把他护身的油布烧灼地“吱吱”冒烟。随着重锤、响锤交替敲打的音乐,一面面明晃晃的铡刀排靠在墙边,像挂起一条条巨大的白鳞咸鱼。弯弯的镰刀摆成一片,像银箔裁出的一地月牙儿。麦香引诱着我们这些饿极了小孩子,布谷声里,三五成群偷偷钻到生产队的麦地里,骨碌躺在地上,熟练地薅下一把把麦穗,搓上几搓,就往肚子里填。半青半黄的麦粒又香又甜,肚子吃饱了,我们也睡着了。
声声布谷,布谷声声,它使我想起那个到了年龄也不允许谈恋爱的年月。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布谷声中,一对年轻人终于大胆冲破舆论的藩篱,走进了梦幻的月夜。他们不具备现代年轻人的浪漫与新潮,只是手拉手平静地走在夹道垂杨的河堤上。河水轻声地低唱,丝绦一样的柳枝拂动着他们的肩膀。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游动着三三两两的黑点,护坡人响亮的对话,在夜的海面上清晰而渺远。开心的还是布谷鸟,在麦田里突然耸起的高高的白杨树上,在一眼望不尽如烟如雾的柳林丛中,在月朗星稀纯净如水的夜空,“布谷布谷!”“布布布谷!”歌赛一样无边无际地展开。滤静了晚间的浮躁,筛落下滴露的清爽。手儿扣起来了胳膊挽起来了,身影踽踽于河畔,直到晨曦开启了夜的睡眼。
……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一早上班,杜鹃又从远方打来电话。
“槐树上还有布谷鸟吗?”
“有啊!有啊!不过,这只布谷鸟的嗓子坏了,叫的很难听了!”我又举起了话筒。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我怎么没有听见呢?”
“嗓子不行了!你再仔细听!”我把话筒又往高出举了举。
“是布谷鸟吗?不像!”
“怎么不像呢?你再听听!”我把话筒线几乎要拉断了。
“怎么这种叫法?”
“叫累了吧?可能。”
“你能看到它吗?”
“它躲在树上呢!”
“你去看看好吗?”
“好!”
可是看到它又怎么样呢?谁知道它到底是哪一只呢?我瞪大眼睛在绿云中翻检着这位殉情者的身影。透过密集的槐叶,辩着“沙沙”的叫声,我终于看清了,一只鹁鸽大小的布谷鸟,血迹凝结在嘴角,扎煞着灰白的腹毛,它的脚爪已没有足够的力气抓住枝干,随着又一串“沙沙沙沙!”的叫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稍稍站定,又是一串“沙沙沙沙!”。不再是好听的歌声,不再有些许的快活,有的只是竭尽心力的嘶鸣。
我据实相告,杜鹃在电话里已是泣不成声。
“你还忍心听它这样叫吗?你怎么不把它赶走呢?快把它赶走吧!我不要听了!我把电话挂了!”
听筒里果然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忙音,我一时茫然。但随即也想到,布谷鸟终究是季候鸟,而现在的人却很难再为爱情痛苦二十五年。我想找一块石头轰它走,可是,万一真的打到它了呢?我开始在屋里找竹竿。两根小竹竿绑起来长度不够,我又到邻家借竹竿,借梯子。邻居小陈说“可也真够可怜人的,这只布谷鸟的嗓子已经哑了三天了,还吐血呢!那天叫了两声,就有一个大血滴落到我的脸上,怪瘆人的。怎么还会吐血呢?赶快轰它走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树上掉下来的。听人说,这种鸟能一直叫到死呢。”
我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感动,绑好竹竿,竖好梯子,我一边喊叫,一边用竿稍敲打布谷鸟站脚的树枝。一下、两下、三下……
“沙沙沙沙!”
布谷鸟飞走了。
就在振翅起飞的刹那,它几乎是一个跟头要栽下树来。它是一直朝东南方向飞去的,速度不再那么快捷,一副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样子。
“沙沙沙沙!”
1996年6月于岱庙唐槐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