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花鱼
(2021-01-30 22:45:51)季 花 鱼
良心是可以用秤来称的,因为我称过。
——题记
打开寄自“北影”的邮件,原是一副装裱考究的条幅。
西塞山前白鹭 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的《渔夫》词。词,画意之浓郁,字,章法之得体,都在这条幅上得到了精妙的体现。欣赏吟味之余,“鳜鱼肥”三个字无端地生发出许多的不快来。记得老耿哥争取我的意见时,我只说,唐诗、宋词随你写,“山水”、“田园”任你挑,只要淡泊。老耿哥叫耿俊哲,我们村里的老革命,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字幕师。我去找他时,他正在赶写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字幕,谁能料到老大哥偏偏选中了这首戳我心病的曲子词呢?
哎,当初那卖鱼人若是随便戴顶什么笠,或者我不再执意称一称,也许……
鳜鱼又叫季花鱼,也有人叫他桂花鱼、花鲫鱼,是淡水鱼中的上品。遗憾地是我第一次吃季花鱼,良心上就栓塞了至今不能排遣的负疚。
前年春天,我随剧团来到滕县。阳春三月一个晴好的傍晚,偕段鼓师出来剧院,沿宽阔的南北大街信步。软风懒懒地吹,脚步懒懒地迈,边走边懒懒地聊。正行间,兀然一道光的河流,阻住了前行的脚步。落日融金,溢满东西大街,又晃晃涌过十字路口,使原本慵懒的心境,骤然变得辉辉煌煌起来。向光性不单单植物才有,一个九十度的转弯,蹚进了光的河流。
有河就有鱼,那是指真正的河。巧在这西晖铺就的光河中,偏偏就有一个热闹的鱼市。滕县紧靠昭阳湖、独山湖,渔人多,上市的鱼种也多:摇着红尾巴的鲤鱼、呆头呆脑的鲶鱼、撅着嘴巴的鲢鱼、过了斤的鲫鱼。还有那左右横行的湖蟹、上下蹦跶的河虾……应有尽有。几天来,菠菜、苔菜吃青了肚皮,早该调节一下胃口了,但是,置身在这海海的鱼市里,究竟该买条什么鱼回去,一时竟拿不定了注意。
“湖中鲤鱼海中鲳,要吃还是季花香。”
我脱口吟出了一套俗话。其实,这套话何年何月跟谁学的我也记不得了。
“那,我们分头找一找吧!”
段鼓师是全团最受尊重的“小先生”,对营养学颇有研究,但还是非常尊重我的意见。其实,季花鱼什么样我也还没见过呢。
人心,原本就是无足的,对于索取和获得,只要有选择的余地,他一定会去挑剔……
“喂!找到了!”
鱼市的尽头,段鼓师高高的扬起手,红红的太阳好像挂在他的手腕上。
我赶忙跑了过去,只见段鼓师的对面,蹲了一位年约五十岁的汉子。油亮黑红的额头,无拘无束地向脑后开拓着。汉子的面前一只大木盆中有一条大鱼,青黄色的鱼体,满布美丽的斑纹,高高隆起的脊背上,发达的鳍刺滑动着水面,好威风啊!
“这是季花鱼?”
“没错!”
卖鱼人抠住鱼鳃,脸上刻满了微笑。
“季花鱼味鲜、肉嫩、营养强,城里人轻易吃不上啊!看看,二斤一两还搁不住砣哩!你出四块钱吧,我还有三十里路呢!”
“那,多少钱一斤?”
“两元,两元。”
巧买的不如拙卖的,给你个不够称,还打发地你挺欢喜。记得有一次我领着冯月娥老师大集上去买姜,卖姜的是个老熟人,见了很热情。两元钱的老姜,冯老师随便往盘子里丢了几块。卖姜的老哥摁着秤杆子一个劲地喊:高高高。秤盘子里的姜都拿没了,他还喊高。冯老师问:盘子里一块也没有了,怎么还高?那位熟人脸一红:嗨嗨,袄袖子挂住秤杆子啦!
“你这秤,带盘子吗?”
卖鱼人没吱声,只是麻利地放下鱼,将砣系捋到定盘星上,提起秤来左右晃了几晃。
“我自己再称一下行吗?”
“行!随便!”
卖鱼人递过秤,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烟。
我把鱼小心地放进秤盘里,又将砣系抹到二斤的星花上。才一提,那秤杆受惊也似的“嘣!”地撅了起来,秤砣“当!”地砸上秤盘,季花鱼一个打挺蹦出秤盘,从卖鱼人的头皮上滑下去,硬鳍将他的头上豁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洒落在鱼身上、秤盘上。卖鱼人忙不迭地拤起鱼,一抬头,鲜血盖住了眼睛。
我吓呆了,段鼓师也傻了眼。卖鱼人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赶忙用抹秤杆的抹布捂住伤口,偏着脑袋看了我一眼。
“这倒好,够秤了吧?”
破布很快就染红了,浸透了,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卖鱼人见我害怕的样子,嘴里嚷着“没事”,径自用路边的自来水龙头冲洗起来,哗哗的水流,在他的头下变成了血瀑。有明白人告诉我:没事?你们等着吧!季花鱼的背鳍有毒,划伤了人,十有八九要得破伤风,弄不好要死人的!
我的心里倏地袭上一阵恐惧:没事?他是想稳住我们吧?连忙给段鼓师丢了个眼色,掏出五元钱,一下塞进卖鱼人的口袋,提上鱼就走。卖鱼人见我们要溜,一边洗头一边摆手:
“等等走,等等走!”
逃出光的河,遁入昏黄的路,眼看剧院就要到了。暗自庆幸逃离了险境,正待要踏进剧院的大门,猛听得身后一声断喝:
“站住!”
坏了!跑不掉了,我们只得硬着头皮站下来。卖鱼人脸色蜡黄,捂伤口的破布绕头缠了一遭,大有豁上了的样子。他疾步冲到我的面前,人未站稳,拳头已经伸过来了。我本能地一闭眼:打吧。
“看不起人!”
只觉得怀中搡了一把,一睁眼,一个带血的纸团已塞在我的手里。啊?一元钱?回找我们的一元钱?我脑袋“嗡!”地一声。
“咳!俺还有三十里路呢!”
卖鱼人转身走了,头顶上又汪出了新的鲜血。
那一夜,我像一条煎不熟的鱼,翻来覆去整整一宿。第二天天不亮,我来到鱼市。日上三竿了,始终未见那卖鱼人的影子。上午不会来了吧?他家离此地三十里路呢。
午后,我又赶到鱼市,直到红日西沉,那卖鱼人的影子始终未见。
又三天过去了,剧团要换防了。车过十字路口,我执意让司机停下车来,快步跑到鱼市,侥幸去寻找那颗失落了的良心。
红日仍旧,鱼市依然,唯独没有那位卖鱼人。
设若今生见不着那位卖鱼人,良心,在自我天平上,在道德的衡器上,怕永远是不足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