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苍龙峡
(2021-01-28 21: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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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苍龙峡
世间的名山胜水知多少,我独爱故乡的苍龙峡。
还是少儿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一个夏夜,狂风暴雨把住在土坯房里的一家人搅得彻夜难眠。黎明时分才要眯一会儿,一阵奇怪的响动突然把我聒醒:枕头紧靠着的木棂子窗户,忽然变成了一架“呜嘟嘟”的鸣琴,可劲地奏响,震得窗户架眼里灰土直落。父亲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青沟石发水啦!”
青沟石就是苍龙峡,当地的土叫法。青沟石里发水?我家的窗户怎么会叫?父亲说,窗户自己不会叫,是住在青沟石里的黑龙王高兴了。他一高兴,就拿着十里之内的窗户棂子当琴弹。我不相信,母亲就说:“自家的风景,领着孩子去看看吧!”父亲说:“险着呢,就怕看上瘾,以后拢不住他了。”母亲说:“他知道危险,以后就不会轻易去了。”
接就母亲的圆场,我跺腿撒脚蹦高高。父亲拍着我的头说:“不急不急,过两天准和你去!”过两天?过两天可不行!见父亲还在犹豫,我就碰头打滚,连哭加叫。父亲拗不过,一下腰把我拾上肩膀:“好!叫你见见景吧。”
我们村东有一条叫马道的大沟,是牟汶河通往苍龙峡的神大路。大沟黑森森,两边的石堰、土堰上纵横交错爬满了开着紫花的葛条秧。据说在沟边上乘晚凉,天交半夜,能听见沟底车辚辚、马萧萧的神鬼出动,过的全是苍龙峡来的神鬼队伍。取道马道去苍龙峡,只需一袋烟的工夫。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一开始还能感觉得到他脚步匆匆的喘息,越往前去,鸟鸣、蝉唱渐渐隐遁,爷儿俩的对话也越来越听不清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裹进了雷里:好一个苍龙峡!开天辟地的气魄,排山倒海的阵势!一夜之间,千朵莲花山、一拉溜儿鲁家峪的大水全集中到这儿来啦!眼看着峡谷之上密密麻麻的看水人如在天上,我挣扎着要下来,父亲则牢牢把住我的双脚慢慢向峡谷口靠近。
苍龙峡东临塔子,西襟劝礼,兀然一道沟涧石破天惊,爆出一个风雷激荡的世界。横冲直撞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如脱缰之马,呼啸着从跌簸箕上飞身跃起,又咆哮着重重地砸向深谷。蒸腾的水雾摇动着石壁一蓬一挂的翠柏,砖塔、碑林、小劝礼村…一齐震颤在撼天动地的雷声之中。见一群鸽子焦急地盘旋在水雾之上,父亲告诉我,鸽子原是住在崖壁石缝里的,如此的地动天摇,鸽子找不到家啦!
苍龙峡归来,我的心野了。母亲错误地估计了我。我是拢不住了。老百姓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儿,父亲忙了地里忙坡里,母亲放下针线做饭食,唯独我,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父亲吓唬说:站在崖上看水最容易出险,眼一晕,腿一软,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水里。我问:能淹死人吗?父亲哼了一声:淹死人?光淹死还算便宜的。猪和羊掉进去,能叫大水涮的根毛不剩、分不清了你我!我听了觉得好笑,不过,发大水期间始终没敢单独去过苍龙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苍峡雷鸣的日子终有时限。大水期一过,我就隔三差五地往苍龙峡跑。当瀑势变小、河水变清,我们会三五成群结伙去跳水,去游泳、去打水仗。清澈见底的潭水里鱼儿纷纷扬扬,小白条银光闪闪,大花岔放彩射电,只偶尔有摔晕了的鲶鱼傻瓜一样发呆。鱼儿不好捉,捡一条鲶鱼也不好带,兴趣都在面对面的打水仗和反反复复的跳瀑上。长期的大水冲刷,大瀑布的跌簸箕下涮出一个叫石炕的长长的坎台。水中爬出来,沿着石炕的西头爬进瀑布,身子一跃飞出水帘,一个猛子扎进深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苍龙峡好看好玩的地方很多,光滑的石坪,鬼斧神工的峡壁,峡东还有高耸入云的砖塔和参差错落的碑林。喜欢砖塔和碑林者,多是些戴了眼镜咬文嚼字的人,上学前,我只识得“一、人、大、中”几个字,因此我对碑林没有兴趣。至于砖塔,由于塔下压了一条扣在铜锅里的大虫,孩子们总是谈塔色变。传说明朝年间有一条大虫得道成精,专以吞牛吃人充饥。大嘴一张,人和牛会争先恐后往它肚子里跑。一到了晚上,大虫身子围着团山转三圈,还能将脑袋伸到苍龙峡来喝水。苍龙峡原是秃尾巴老李的府第,贼大虫一心要抢占。秃尾巴老李是黑龙王的三太子,是为民造福的神龙,而大虫吃人啖畜,为害一方,是长虫成精。上界为惩恶扬善,成就黑龙,设法拿下了大虫,并压在塔下,赠给它一块砖头,诓许它铜锅磨穿之时,就是它出头之日。自那以后,大虫磨砖不止...虽是传说,孩子们总是害怕听到“唰唰”磨锅的声音,更害怕大虫会从塔身里忽然现身。每次塔下经过,一个个脚步儿轻轻,不敢稍有停留。偶有大胆者故意把耳朵往塔身上一贴,厉声道:“唰啦啦磨砖呢!”,孩子们会“嗨呀!”一声“轰!”地炸开。
碑林、砖塔不好玩,有水的日子里,石壁、石坪也不算好耍的去处,我们就去钻洞。苍龙峡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最大的石窟面东而开。进的洞门,穹窿之下是一个场院大小的沙坪,泠泠的水韵不断从石隙、溶洞中传出。石隙、溶洞大都开在石窟的南面、西面,我们匍匐下身子虫子一样往里钻。钻过了瓶颈,溶洞豁然开朗,我急忙打开从家中枕头底下偷来的手电,可是,映在石壁上的是一个红不红、黄不黄的光圈。金春哥一边说指望手电可不行,一边就点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苘杆火把。火把苗子往前一窜一窜,岩洞里立刻人影憧憧。欢子哥掏出一个线滚子:“照照、照照,我把线挂到石橛子上。等线滚子上抖擞没了线,咱就顺着线绳再往回爬。”真是英明!四面八方都是差不多一样的洞洞、窟窿,没准还真迷了路呢。
火把头前带路,我们后面紧随。走啊爬啊,不觉又来到一个宽敞的所在。欢子哥说:“线快没了!”金春哥说:“就在这儿歇歇脚往回返吧。”火光里,大家随便在洞中层层叠叠的石炕上落座,金春哥则举着火把去找一块石碑。我不看石碑也不坐下,我发现岩洞里挂了不少的白蝙蝠,我奇怪:洞里的蝙蝠怎么会是白的呢?
“回去吧?别钻出个大虫来喽!”
欢子哥就爱恶作剧,他一句话,本来就心虚的我们不约而同跳将起来。宝柱、秋五不由分说挤着往回跑。金春哥说:“欢子胡闹!慌什么?我来了多次了,哪里来的大虫?你挤我挤,扯断线可就真麻烦啦!”尽管这样说,大家还是急着往外钻,磨破了胳膊碰破了头,全都顾不上了。身披着蜘蛛网跑出了洞窟老半天,心口还“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一天苍龙峡归来,母亲说:“整天光知道疯!疯!快给你爹送水去,他在李家林后沟锄高粱呢。”提上饭汤罐子来到李家林,父亲笑咪咪地问:“又上哪儿去啦?”我说:“哪儿也没去,在家玩呢。”父亲猛丁地在我小腿上一抓,黑亮的干腿子上嗤地划出了好几道白杠杠:“还哪里也没去?头发里这么多沙子,又上苍龙峡了吧?”。“没!没有!”。“一个人可千万不能去钻洞啊!想当年十二个响班子吹吹打打进了洞,一百多号人至今还没出来呢。”父亲如是说,我就承认了去苍龙峡洗澡,对于钻洞却矢口否认。父亲笑笑:“没钻洞?咱家的油鞋盒子里哪儿来的白蝙蝠?”我连忙分辩:“欢子哥有线滚子!”父亲笑咧了嘴,接过饭汤罐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我给他的线滚子,我能不知道吗?”
我疑惑地望着父亲。
年龄一天天大了,苍龙峡反而去的少了。年复一年,故乡的苍峡雷鸣越来越弱,家中的窗户棂子再也无人弹响。有人说苍龙峡的跌簸箕断了,是贪心的淘金人给毁了。断了扬水的簸箕,蒼峡雷鸣哪里还有以前的声势?
据传,苍龙峡的跌簸箕中间曾有一个落金窝,因为是在水流子中间,很难被人发现,多少年来一直被一个叫作小南蛮的风水师偷偷霸占着。落金窝大小和一粒蚕豆差不多,一年能落住一两沙金。别看只有一两,已足够一个十口之家过得富富足足、殷殷实实。几十年过去了,小南蛮富了,也老了。他的一家成了江南的名门望族,无须再专等这一两金子。他就将落金窝的秘密悄悄告诉了跟随他多年的小徒弟,叮嘱小徒弟每年的年五更里用挖耳勺把金子掏出来。终于等来了年五更,小徒弟挖出金子托在手心,掂量来掂量去觉得不过瘾,他连夜拿来了锤子、钎子,一会就把个落金窝打凿成黑碗大小。可是自此以后,落金窝一粒金子也存不住了。小徒弟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跌簸箕给砸了。
但愿这个故事是假的,可是,苍峡雷鸣却真的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响亮了。
新世纪的东风,催开了乡村旅游万紫千红的春天,苍龙峡,颇有些于无声处听惊雷了。细听,隐隐雷声源自亓诗教的探花楼,来自张道一的乐肌斋…
文献记载,亓诗教是我们县第一个在苍龙峡隐居的高士。他是明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官历礼科给事中、太常寺少卿、河南巡抚之职。由于晚年陷入朋党之争,老亓赎徒为民,隐居苍龙峡,自谓龙峡散人。
亓诗教为官勤政清廉,心系百姓,奉差归里还写了《饥民疏》。又因稽查违误,公平执法,多受朝廷敕命褒奖。他一生著述颇多,脍炙人口的是他的《清闲辞》:“…喂几只看家犬汪汪嚓嚓,养几群花凤鸡叽叽哈哈。椴机车,嗤棱棱,琴棋声,响乒乓,到春来寻芳不用远处踏,到夏来涧边流水在枕峡,到秋来黄花咫尺遍半塔,到冬来梅雪相邀把酒哈。…石底下掏螃蟹,草窝里扑蚂蚱,钓的鱼儿三指大,面里拖,油里炸,嚼一嚼,咂一咂,四时无烦恼,逐日笑哈哈。”好一个野花捧露、清泉吟风的所在,好一个“桃李盈山谷”、“菜畦儿紧靠着葡萄架”的世外桃源。一阕清词唱逍遥,尽显职场归来身心尽疲的他,醉享那无官一身轻的清闲。尽管如此,亓诗教毕竟为明朝重臣,终是“闲居非吾志”,《清闲辞》的最后“后代儿孙全不挂,是非荣辱以任他。朝廷任有多大大,不犯王法管不着咱,不是神仙是什么?”还是透露了诗人壮志未酬、无力回天的无奈。嘴上唱着清闲,甚至把自己比作神仙,躁动不安的仍是一颗出仕的心。
较之亓诗教,张道一更该算是“不是神仙是什么?”的高人了。
张道一,名四教,号道一,顺治三年进士。历任平阳府推官、吏部考功司主事、兵部员外郎。后又任山西学政、陕西兵备道。致仕后在苍龙峡隐居数十年。张道一不畏权贵,不随流俗,恤苦民为责,戏刁顽为乐,因此家喻户晓的名字是张闹玄。张闹玄和亓诗教虽在两个朝代为官,但生日年纪也只是相隔了四十八载。不过,一个罢黜,一个致仕,生活态度多有不同,为人处世也自然两样。如果说亓诗教的探花楼不失倜傥、潇洒,而张道一的乐饥斋,则一下子把他自己定格在了社会的最底层。当他的学生、清初名相、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陈廷敬携重礼来探望他时,见乐饥斋门挂草帘,屋顶露天,墙不隔风,灶无烟火,土炕之上半领破席,书伴左右是一个油黑发亮的木枕头。此情此景,陈廷敬响头重叩在地:“学生有罪!老恩师如此艰窘何不早告学生?目下有何缺欠只管对学生开口!”张道一扶起陈廷敬莞尔一笑:“哎呀呀!名相差矣!上有晴天丽日,下有清泉流水,中有不贪之心,我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张道一坚辞纳礼,陈廷敬一步三回头挥泪而去。
“中有不贪之心!”,一句做人、为官看似分量不重的本分话,却苍峡雷鸣一样振聋发聩。即便今天,恐怕也很难有几人敢爆出此等并非雷人的壮语。张道一大半辈子闹玄,有些玄闹得近乎荒唐、邪乎;他愤世嫉俗,嫉恶如仇,有时甚至尖刻到难以容忍。但是他的故事不胫而走,他的名字有口皆碑。何也?皆因“中有不贪之心”是也!
故乡有个苍龙峡,它不仅因着风光独特而闻名遐迩,还因探花楼里住着勤政为民的亓诗教,乐饥斋走出为官不贪、肩背粪筐的张闹玄。声震十里的苍峡雷鸣引领了我的童年,一句“中有不贪之心”,足以烛照我的一生。
雷鸣苍龙峡,它是故乡最响亮的名片,值得你我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