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金旭——他的声音,响彻“欧洲的心脏”

夏侯金旭:1990年12月出生,山东淄博人,男高音歌唱家。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本科)、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研究生)。现为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签约男高音。
维也纳,世界音乐之都,奇迹般的城市,被誉为“欧洲的心脏”。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世界四大歌剧院之一,所有歌剧演员梦寐以求的舞台。这里是多少歌剧人毕生苦求的终点,却是他歌剧生涯的起点。在这里,他面对重重挑战,从青涩走向成熟,又一步步走进辉煌。在这篇文章里,让我们听他讲述那梦幻之路上的起起伏伏和跌跌撞撞。他,就是男高音歌唱家夏侯金旭。

1 梦的开始
在我就读中央音乐学院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幸运的入选了苏黎世歌剧院“歌剧之夜”项目,获得了2010年赴瑞士参加演出的宝贵机会。这也是我第一次走出国门,那时我还不到20岁,是这个项目里最年轻的歌手。 在那里我遇到了斯卡拉歌剧院、巴士底歌剧院青年艺术家计划的年轻歌唱家们,以及柯蒂斯音乐学院、茱莉亚音乐学院等世界一流音乐院校的师生,还有景仰已久的男高音大师阿莱扎。
在这个项目里,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我与来自其他国家的年轻歌唱家一起完成了《茶花女》《弄臣》《唐卡洛》等歌剧片段的演出,其中很多歌手发展至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通过这次机会,我首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演唱与国际水准之间的巨大差距。不过各位专家老师还是对我表达了鼓励与肯定,认为我应该尽快提高外语能力,准备报考美国或者德国的院校继续学习。回国后,我对之后的发展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也开始了更加勤奋的学习。
之后,我就开始准备 德国“新声音”国际声乐比赛。开始我只是想在准备比赛的过程中提升自我,对结果并没有报任何希望,所以参赛的心态非常轻松。 我在中国预赛的比赛当天还遭遇了钢琴伴奏临时更换的意外,应该说当时伴奏的发挥非常不理想,但我的演唱还是发挥了自己的水平。当时我准备了五首歌剧咏叹调,唱完自选的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咏叹调,我本以为评委会选普契尼或其他作曲家的咏叹调,没想到评委又选了莫扎特歌剧《后宫诱逃》中的咏叹调,让我略感意外。更意外的是两个月后我收到了赴德国参加决赛阶段的通知,当时 全球几十个赛区当中最终仅有42名选手进入了决赛,其中还不乏专业歌者。经过几轮演唱, 最终收获了包含男女全部歌手的第三名的成绩。这次获奖毫无疑问开启了我的另一段人生。
回头看来,这是巨大的幸运,也是我不懈努力的奖赏。当时我们学习的机会与今天相比确实很有限,还记得在德国比赛时我还在不断的恳求帮我伴奏的来自斯卡拉歌剧院和慕尼黑歌剧院的歌剧指导帮我提升我的作品。其实当时我在语言音乐上还存在很多问题,评委们应该还是看到了我在各方面的潜力才给我了如此巨大的肯定。
比赛结束之后,我回国继续准备英语托福考试。 在英语“冲刺班”里,幸运之神再次眷顾,我收到了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苏黎世歌剧院、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的正式合同邀请。终于从中央音乐学院顺利提前毕业,踏上了飞往维也纳的航班。
2 残酷的现实
大学毕业一个月后,我就到了维也纳。梦想成真的激动还未散去,各种现实问题迎面而来。初到异乡,首先必须面对的就是衣食住行。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之后简称“维国歌”)非常照顾我这个新人,在剧院附近提供了半年时间免费的住房,帮我缓解了燃眉之急。安顿下来第三天,我就开始了德语的学习。应该说, 德语是我刚到维也纳时在生活和工作当中最艰难的障碍。一个月后,维国歌演出季开季大戏《唐卡洛》开始排练,我在剧中饰演两个小角色。因为这部戏不是新制作,是旧制作复排,按照剧院习惯没有舞台和乐队排练。 而当时的我,在此之前应该可以说并没有任何歌剧舞台表演的经验。在排练厅开始跟钢琴排练时,我向歌剧指导求助一些歌词的具体翻译,没想到被直接拒绝。理由很简单, 剧院给我的是正式的演员合同,而歌词内容作为职业演员是必须自己准备好的,不在剧院的工作范畴之内。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 身份转换阶段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中国学生和一流剧院演员之间艺术水准的巨大差距。这是我必须承担的巨大压力,也是我强迫自己必须适应的阵痛。

在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中饰演鲁道夫,与女高音阿妮塔·哈提克合作。
当时我每天一边排练,一边突击学习德语,还要同时突击学习意大利语。因为意大利语也是歌剧领域必不可少的语言,在欧洲顶级剧院不掌握这些随时会有可能面临尴尬。这也激励和刺激着我不断迅速的成长。现在回想起来, 这种逆流而上的日子,我坚持了大约两年。之后,我能够慢慢真正融入,跟大家一起工作、演唱,谈论歌唱技术、舞台表演、人物塑造等等,才真正开始享受这里的工作状态。但在这段过程中,不论经历何种困难,我都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
3 厚积薄发
在我刚到维国歌的第一个演出季,我饰演了多部歌剧中的小角色,包括《唐卡洛》《茶花女》《奥泰罗》《莎乐美》《阿依达》《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等等。 饰演这些小角色的过程,让我迅速适应了歌剧院的排练和演出流程,同时在歌唱和表演两方面都获得了巨大的提升。我认为当时对我最难的剧目是《莎乐美》,这部剧以艰深的情节和音乐著称,也是我出演的第一部德文歌剧。在剧中我饰演五个犹太人中的第二个犹太人,其他四位演员年龄都比较大,都是奥地利当地人,都至少有30年左右的歌剧表演经验。排练刚开始,大家都对演员里我这张略显突兀的亚洲面孔议论纷纷, 但在排练和演出进行中,我展示出了比这些老演员更加充分的准备。演出时,一位老演员出现了忘词的情况。业内人士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其他演员非常容易发生音乐上的“踩踏”事件,进而导致整个段落的混乱。 而我当时并没有受到干扰,紧紧的抓住乐队的节奏,准确的找到了自己的部分,没有让错误蔓延下去。演出结束后指挥和导演都给予我的临场反应以高度的评价, 但那种近乎下意识的反应真的是我用台下无数的努力换来的。
我在维国歌最重要的转折,是歌剧《玫瑰骑士》。当时这部歌剧的女主角是著名女高音瑞内·弗莱明,是剧院非常重要的制作,我在剧中担任“意大利歌手”的替补。这个角色戏份并不算很多,但有两段很难的咏叹调。 演出当天,饰演这个角色的男高音突然生病无法演出,剧院决定当晚由我替补顶上。登台前,我作为替补演员跟导演、指挥、乐队以及其他演员没有经过任何排练, 内心顶着极大的压力,几乎是硬着头皮上了台。所幸演出时指挥非常的照顾我,在每一个气口都尽力的配合我,最终帮助我圆满完成了演出。
在这之后,剧院正式续签了我的合同。 当时我的演唱还受到了弗莱明大师的高度认可,因为她时任芝加哥歌剧院的院长,她还盛情邀请我参加芝加哥歌剧院下一年理查·施特劳斯歌剧《幻想曲》的演出。不过这个邀约在我向维国歌请假时很快遭到了剧院的回绝,理由是 下一年四月剧院已经安排我出演歌剧《爱的甘醇》中的男主角内莫里诺,并且还是剧院历史上最经典的版本,有男中音大师安布罗乔·麦斯特里参演。 这真是一次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回绝”!紧接着我还又迎来了与著名女高音格鲁贝洛娃合作的歌剧《魔鬼罗伯特》,这几部制作真正标志着我的职业生涯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在歌剧《爱之甘醇》中饰演内莫里诺,与男中音安布罗桥·麦斯特里合作。
2014年底,我顶替著名男高音胡安·迭戈·弗洛雷兹出演了三场《灰姑娘》。在这之前, 我一直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演唱罗西尼的剧目。但在剧院总监的坚持下,我临时学习了剧中的咏叹调唱给他听,获得了肯定, 之后我就用最快速度啃下了这部足有700页的歌剧。在《灰姑娘》的排演过程中,我有幸跟著名男中音伊尔布兰多·达尔坎杰罗和男中音大师阿雷桑德罗·科尔贝里合作。尤其是能跟科尔贝里大师合作,应该说是我职业生涯中一笔宝贵的财富。 大师演唱时的吐字和语感给我以巨大的启发,远胜过参加任何大师班,大师排练中谦和的态度以及给我的肯定也同样让我受用终生。
出演这部歌剧之后,我也对自己的声音有了全新的认识,才有了之后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2016年我在普契尼歌剧《艺术家生涯》中出演了男主角鲁道夫,这个版本是1965年首演的经典制作,在斯卡拉歌剧院、大都会歌剧院、英国皇家歌剧院、以及维国歌都曾上演过。同年,我还在歌剧《唐帕斯夸勒》中饰演埃内斯托。2017年,我在歌剧《魔笛》中饰演塔米诺;2018年、2019年,有幸跟多明戈大师在歌剧《纳布科》《麦克白》中合作,饰演以实玛利和麦克杜夫。2017-2019年,我还在祖宾·梅塔大师指挥的歌剧《法尔丝塔夫》中饰演芬顿。 这几个角色,让我的演唱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成熟期。
近期,我还收到了 今年年底在巴黎巴士底歌剧院演出歌剧《图兰朵》的合同,以及斯卡拉歌剧院2022演出歌剧《费朵拉》的合同,这两份疫情之后难得的邀约应该说是对我职业生涯新的认可,也是全新的挑战。

在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中饰演鲁道夫,与女高音阿依达·嘉丽弗莉娜合作。
4 与大师同行
在维也纳的这些年,让我有了很多接触歌剧大师们的机会。对我而言,如果要说其中有谁是 最特别的一个,那当属俄罗斯男中音德米特里·霍洛斯托夫斯基。我曾跟他在维也纳和巴塞罗那一起合作过《奥泰罗》《唐卡洛》等歌剧,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作为名满天下的偶像级人物,没接触时我猜想他或多或少应该有些“高冷”,然而真正接触之后他的热情完全颠覆了我的猜测。他身上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中文纹身——“虎”,在我看来这个字真的可以说是他个人性格的完美诠释。那时他还没有生病,我们还曾在排练时比赛做俯卧撑,比赛结果我就不透漏了 。虽然在生活中如此随性洒脱,但只要开始歌剧排练和演出,他又会变得无比认真严谨。在欧洲这些年,我也见到了很多喜欢耍大牌的歌剧明星,他们往往对待艺术也比较敷衍。 但德米特里作为“明星中的明星”,却有着教科书般的敬业态度。他在排练中从不迟到,对作品的准备或许可以说比其他演员都要更充分,对待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这些宝贵品质直到今天都还在深深的影响着我。

在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饰演阿尔马维瓦伯爵
5 冷漠与温暖
在奥地利这些年,我除了深切体会到这个国家的热情之外,还时刻感受着它曾经身为帝国的傲慢。客观的说,奥地利是一个比较排外的国家。作为一个中国的年轻人,尤其是刚到奥地利时,我几乎能时刻感受到当地人对我的怀疑、不耐烦,甚至拒绝沟通的冷漠,有些时候还会有一些可以算是故意针对的刁难。比如曾经在排练《唐璜》时,导演会突然问我一些跟歌词近似却完全无关的词汇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知道,就会遭到嘲笑。更极端的,还有在闲聊时讥讽亚洲人的相貌、发型等等。这些都在不断刺激着我的自尊, 让我时刻提醒自己需要用更强的实力去除这些偏见。我认为面对质疑,吵架是没有用的,只能用行动说话。

在歌剧《唐璜》中饰演奥塔维奥,与男中音卢多维克·泰兹、女高音艾卡特莉娜·修丽娜合作。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在不断收获着温暖的关怀和善意。在那次《唐璜》排练的尴尬时刻,饰演唐璜的著名男中音卢多维克·泰兹就马上仗义执言。他表示自己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无关的词汇是什么意思,这又能怎样,谁不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导演也一时无言以对。而他自己在平时却又非常的温和谦逊,他一直拒绝我们称呼他为“Maestro”(大师),只让我们直呼其名。在排练、用餐、闲聊时, 也对我提出的专业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生活中互相关心的朋友,实在令人非常感动。剧院总监也一直对我们年轻歌手照顾有加,除了生活上的关心还会为我们聘请老师,教授语言等等,给予了我很多非常关键的帮助。
6 寄语
对现在还在学习歌剧的年轻学生,我认为 努力是首要的前提。要大量的去欣赏优秀歌剧大师的录音录像,去学习大师的吐字和音乐处理,尽量树立一个正确的观念。如果能在国内尽早的开始学习英、意、德等外语,一定能给你之后的歌剧学习以巨大的帮助。 在发声技巧方面,一定要尊重自己的声音,尊重歌剧艺术的规律。尤其是天赋较好的学生, 一定不要过早的涉猎过重的角色和曲目。能一时之间把一些大作品喊下来,不代表三四年后你还能这么做, 如果技术还不完备时过早的接触过重的曲目一定会给自己今后的演唱生涯埋下隐患。即便非常成熟的歌唱家尝试转型,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比如男高音歌唱家弗洛雷兹,2015年之后他开始尝试一些不是特别适合他嗓音的剧目和角色,比如《弄臣》《罗密欧与朱丽叶》");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艺术家生涯》等等,并且再也没有演唱过他以前最擅长的罗西尼角色。他的这种做法在欧洲歌剧界普遍并不看好,很多人认为他原本音量不大但颇具穿透力的音色正在因为不适合他的角色而慢慢衰退,这不得不说是很令人遗憾的事。 作为歌剧演员,在舞台上全情投入之余一定要保持相对的理性,这份理性就是对声音的谨慎。

在歌剧《爱之甘醇》中饰演内莫里诺,与男中音布莱恩·特菲尔合作。
7 中国歌剧之崛起
虽然常年身在海外,但十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着祖国歌剧事业的发展。这些年, 中国的歌剧、音乐会等古典音乐事业一直在飞速的发展着。尤其是近两年疫情之下,中国古典音乐演出市场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让很多欧洲的音乐家非常“眼红”。有一些跟我有过合作的优秀音乐家这两年纷纷联系我,向我咨询有没有来国内演出的机会,因为他们在国外的工作很多都已经完全停滞了。

我曾经有过合作的很多国内院团都给我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比如国家大剧院、中国爱乐乐团、上海交响乐团、广州交响乐团、杭州爱乐乐团等等,无论从专业水准还是剧目制作、演出曲目安排等等方面,都已经可以说非常职业化、国际化。我的很多外国朋友参与过国家大剧院的歌剧制作之后,都会向我惊叹于舞台之华美、制作之精良,在欧洲都是极为罕见的。今天的中国歌剧,已经毋庸置疑的成长成为世界歌剧版图上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希望今后我能有更多的机会站在祖国的舞台上,贡献自己的歌声和热情。(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