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说《1983年8月25日》的阅读笔记
(2018-03-28 21:2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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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8月25日》是博尔赫斯唯一一篇使用数字为标题的小说。它是一个讲述在梦中如何成功实现自杀的小说。在阅读中,我注意到了这个小说起首的一句:
“我看到小站的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和它的第二句:
“我走到那家饭店。”
为什么要单独把这两句择出来,我的感受是,第一句他已经明确告诉读者这个时间是人最适宜做梦的时间。第二句中的“饭店”是第一句的隐喻延伸,它包裹在“饭店”这个名称外壳之下的实质内核是“梦”。也就是说,小说在第一句和第二句就已完成了对整篇小说的场景氛围的设置——一切都已在梦里开始和发生。把这两句话——如果潜台词也可以翻译就该是这样:我在睡梦中看到我走近我的梦里。尽管梦者和被梦者出现在一个有着现实要素但又不乏空幻的实景空间内——“十九号房间”。饭店的名称是实有的“拉斯德利西亚斯饭店”,房间里有一张被“我”记忆使用过的“狭小的铁床”,房间高处有一盏“吊灯”,屋顶装饰着“石膏装饰线条”。这一切物质性的记忆构成了“十九号房间”的存在。这是梦的起点,也是终点。六十一岁的博尔赫斯超越想象地遇到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他这样写道:“在无情的灯光下,我认出了我自己。”
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声音——“我”听到的声音,此刻,已挤出文字的缝隙,像滑行在水面上的水的波纹那样向读者有限的听觉神经传输。“一个声音传到我的耳边,不完全是我的声音,是一种我经常在自己录音中听到的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没有色彩的声音。”这个出场顺序至关重要。只有把这个顺序区分开来,才能有机会跟随“我”的讲述进入到故事之中。虽然,“我”是个——习惯制造语言迷宫和语言游戏的人——作家。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博尔赫斯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类似的际遇——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奇迹般地相遇了。不过那时作为“我”的博尔赫斯听到另一个博尔赫斯发出的说话声是一种“被复制在磁带上的声音”。这就是作家在看似平行发展的时间中制造时间错位的吊诡手法。
博尔赫斯善于在写作中制造这种挤压阅读者智力的叙事陷阱。他更愿意出读者的洋相。他有意把可能空阔的环境折叠在几个可疑的词句的皱褶中。当阅读跟随叙述的深入进入到这细细的但又是清晰的故事折痕中时,他却像抖开一张床单那样把所有事物又都从现实的镜面中给抛了出去。抛得一点不剩。他的这种行为让读者瞬间恍惚:写作的本意是为了拒绝阅读。
这是博尔赫斯惯用的伎俩。他一边卖弄破绽,一边自圆其说。他的叙述充满矛盾,但又无不与读者喜欢自我迷乱的愿望合拍。“我”(博尔赫斯)曾与他(博尔赫斯)在“拉斯德利西亚斯饭店”的“十九号房间”密谋起草这个“自杀的故事”。而1983年8月25日是它实施的日子。他们如赴约一般就在这个日子相遇了。虽然梦境的现实布满诸多难以逾越的虚构陷阱,但他们还是在耐心地实施着一切。当然这个过程也充满了怀疑和惶惑。年老的博尔赫斯这样说:“究竟是谁梦见谁呀?我知道我梦见了你,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在梦见我。”
梦境如何跨过时间差而避免错乱仍是个问题。但小说并不解决这样的问题。故事依然在有缺陷的叙述中进行。刚刚步入老年的博尔赫斯,与老迈的已濒死的博尔赫斯之间的对话,还在虚无空茫的气氛中持续着。那个我——濒死的他持续发出有着深奥寓意又带着教训口吻的声音,“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就连经过的时间和记忆也在变成像名字“是写在水中的”虚幻时刻;等待生命的判决早已拟好,那个结果是——“最后你明白你已经失败了”。这种叙事人称的不断转换,并没有破坏小说的叙事节奏,它只是让阅读在间接出离的瞬间,短暂摆脱梦靥的控制。这个讲述着的博尔赫斯要告诉“我”的唯一事实是,在“1983年8月25日”这天,“我”将在一个梦中见证——在这一现实时间中自杀死去的博尔赫斯。
他们之间也像是已经完成了实施自杀前的自证与互证。“因为我们太相像了。我讨厌你的脸,那是我的讽刺画;我讨厌你的声音,那是我的仿制品;我讨厌你带伤感的句式,那也是我的句式。”我认出他,并最终在走向他的过程中,又回返到我。迷宫在被建立起的一刻,又带着游戏般的意味坍塌了。
那个时刻沿着神意降临了。“他不说话了。我明白他已经死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跟着他一起死了。我痛苦地倒向枕头,上面已经没有人了。”梦失去依附的时候,灵魂从另一条路上出走了。
但结局却是,“外面等待我的是另一些梦。”小说结尾奇怪地回到了它开始的地方,“我看到小站的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这似乎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读者:阅读也并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