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清天——第十章 雪融
(2014-02-23 10:41:27)我轻拍着门环。不久,门开了一扇。
阿晋见是我,满脸惊讶。我不待他说话,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阿晋马上心领神会,行了礼将我让进门里,关上大门。
我将手中的托盘交到他手上,又自怀中取出小笺放在托盘上。
明媚的阳光下,桃花酒水在玉壶中潋滟生波,绯色的波光穿透莹润的壶壁向四空抛出,照亮了阿晋略带惊疑的神色。
我微笑示意他送进屋里去,自己悄悄站在屋外的门窗间听着。
阿晋推门进屋,脚步轻微,进到屋子中央停下来:“王爷,今儿的东西送来了。”
玄清淡淡的声音:“放在案上吧...小笺给我。”
小笺上写的是:“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听到小笺展开的声音,半晌却没有别的声息。
阿晋含笑的低声:“王爷,这酒壶酒杯又是什么典故?”
玄清沉默了一下,语声依然云淡风轻:“当年,先帝的毒酒便是装在这样的酒壶里,叫娘子送来桐花台与我对饮。”他衣袂微动有声,大约是伸手去按壶上精致的盖帽,那盖帽看似一整块和阗白玉雕琢而成,肉眼几乎无法看出中间有道细缝,“不过是宫中的小伎俩,倒酒的时候以拇指搭在盖帽一侧轻轻一按,从壶嘴流出的酒是无毒的,按另一侧便是鸩酒了。”
阿晋陡然失了声:“如此说来,那杯毒酒,竟是娘子亲手斟给王爷的?”尾音微微颤抖,呼吸略略粗重,大约是又惊又怒,只怕玄清一点头,他便要跳出来与我理论。
玄清语气平静,声音里有一丝低回的温柔:“非也。她递给我的那杯是无毒的,却给自己斟了一杯有毒的,大约是不想看着我死在眼前,宁愿自己不活了,可是神色间终究露出一点决绝的凄凉来,被我察觉了。我便借口让她去关窗,趁她转身,悄悄把酒杯换了。”说到这里语气飘渺,似乎整副心神已沉浸入往事之中。
阿晋的语气低下去,带着几分哀怨:“王爷便是这样,从来都把娘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停一停又问:“王爷和娘子当时没发现这酒的异样么?”
玄清一声低笑:“傻子,谁又曾喝过毒酒,知道如何分辨异样。我前一日饮了许多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那杯毒酒下肚后刺激胃中出血,腹中痛如刀绞,自然以为是剧毒发作。娘子见我吐血,也是惊慌失措,痛哭失声。只是这毒发作之后并不很快封喉,居然还容我二人话别了一番,我那时也只觉得欣慰而已。”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玄清轻声叹道:“幸好能够话别,最后一刻娘子说的那句话,竟是救了我一命。”
阿晋好奇道:“什么话?”
玄清学着我的语气,忍悲含痛、急切却又悄声地:“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我心头大震,当年这话甫一出口,他已经无声无息停在我怀中,几年来我一直抱憾没让他早些知晓,总算天可怜见,这句话,他终究是听到了。
阿晋苦笑的声音:“娘子也真能忍得,这么大的事情,到最后才告诉王爷。”
玄清也颇有些无奈:“是啊,她看似柔弱,其实忍耐与强悍远胜须眉。”他又叹息,“这句话到了我耳中,自然是晴天霹雳一般,只是当时我已气力全失,很快便失去知觉。”
他的声音里兑入一分凄迷:“之后的那一年里,我常常深陷昏迷,终日只觉神魂飘荡,暗无天日,上穷碧落下黄泉,多少次那一缕生机都似乎要挣断了一般,若非我心里始终念着这句话,想着要再问问她,想着要再看孩子们一眼,所以总拼尽了全力不肯撒手,只怕我早已魂飞魄散了。”
阿晋问:“那上次娘子来了,王爷为何不亲口问问她?”
玄清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母妃用心良苦,自我清醒后,一早已经告诉我双生子的缘故,上次娘子来,雪魄也确认无疑了;我也在窗缝里偷偷看过孩子们两眼,个个都灵秀可爱;知道她和孩子们都好,我心愿已了,再没什么牵挂了,问与不问又有何差别呢?”
阿晋语气爽直:“虽然王爷嘴上说是不牵挂,我阿晋可知道,王爷心里其实是很牵挂着娘子的。先帝驾崩后,王爷有好几天都心神不宁,睡不好觉。娘子第一次来过之后,王爷那两天就没怎么说话,中秋那晚一夜没睡,第二天才发起高烧来。”
我心头一暖,想起自己做过的几个梦来,玄清啊玄清,果然我们还是心有灵犀的,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玄清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里含着一丝苦笑:“你如今可大有长进了,这般伶牙俐齿。
阿晋不服气的声音:“阿晋从小服侍王爷,王爷的心思我自然比别人清楚。阿晋只是想不通,王爷对娘子如此看重,如今先帝又驾崩了,再不用顾忌着谁,为何不肯与娘子相见?”
玄清的一声叹息如同阴天里山林间穿拂而过的一阵幽风,带着林间小鸟都经受不住的萧索寒意:“我如今这样子...相见争如不见...她本已当我死了,虽然可能心里苦些,总能宁静地过下去。若是被她见到我这副模样,她固然不会舍得抛下我,可是陪着我也无力回天,只能看着我一点点油尽灯枯,两下里都只是加倍受些折磨罢了...况且我可算是死过两次了,听说第一次她吐了血,第二次白了头,若要她再承受一遍失去我的痛苦,我想想便觉得心疼无比。”
略作停顿后,他声音中含了一丝悲悯:“世间万苦,相爱却生死别离便是最苦之一,我如何忍心让她再受这等煎熬。不如就让她当我是转了性子,再不相见来得干净。”
我鼻子一酸,热泪忍不住潸然而下,玄清果然还是玄清,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这样为我着想。
阿晋心疼的声音:“可是看娘子的样子,不象是会死心的。”
玄清转而淡淡地:“再热的心,拖得久了,也会慢慢凉下来。”
阿晋有些着急:“可是王爷你这么做,最折磨的是自己,你心里难过,身子也好得慢,太妃、娘子、阿晋都只有更难过。”
玄清声音中似乎含着笑,语气中却只有苦涩:“阿晋,你觉得我还能好起来吗?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拖得一天算一天罢了。”
我忍不住一声轻叹。
玄清惊起,沉声问:“谁在外面?”
阿晋嗫嚅道:“是娘子。”
玄清的声音骤然冷下来:“阿晋,去把门关上!”
阿晋委屈的声音:“王爷!”
我擦去眼泪,敛了悲色,抚一抚衣服,含一缕微笑在口角,上前轻轻推开门。
这是极其简洁雅致的一间禅房:一几一榻,一竹帘一字画,阳光洒在榻前,榻上半躺着他,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
虽然我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看见他的一刹那,我眼中依然无法控制地露出一抹惊痛来。
他瘦了,那样瘦,只有瘦骨嶙峋可以形容。银灰的绉纱衣服穿在身上,仿佛是挂在木架子上;脸颊凹陷,皮肤苍白,黯淡无光;眉间有隐隐的黑气,一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眼角已沾染了风霜;唇色和肤色一样苍白,越发显得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原本乌黑发青的头发有些细软发褐,象是褪了些色;干瘦的双手搁在米白色的薄被上,几乎要与被子融为一体,只是十个指甲都微微发紫。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净,露出熟悉的温柔眼波,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所见的还是不是他。
我感到一阵透彻心扉的剧痛,仿佛身体被一根长针从头直刺到底,连指尖都麻木起来。他才三十六岁啊,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如果说以前的他是幽谷中一朵洁白高雅、摇曳绽放的杜若,如今的他就像是竹筛里淡黄干瘪、无力翕动的干花。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只蜻蜓点水般地一掠,与我对视的瞬间无比短暂,我却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惊讶、欢喜、无奈、悲哀、绝望、失落...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彼此交汇的目光中流过,注入了各自的心田。
阿晋见我进来,飞快地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掩上门。
玄清已经转过脸去,眼睛望着窗外。他嘴角紧抿,颌下的喉结清晰地动了一下,脸上的线条却渐渐干硬,稍后开口说话,低缓的声音中竟不带一丝暖意:“清不想见到娘子,娘子请回吧。”
我有一瞬间的难堪,旋即微笑如初,慢慢走到他床边坐下:“你我相知多年,我竟不知道你还有如此乖张的一面。”
玄清的神情露出一丝尴尬,很快如轻烟般消散于无形,只剩下波澜不惊的平和:“娘子既然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想是听到了清与阿晋的对话,一定也明白了清的心意,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温言中带了一丝戏谑:“我听了这半日,竟全都是你病中灰心之语,我若是当真,岂不是比阿晋还要糊涂。”
玄清垂下眼帘,一脸黯然:“不管娘子当不当真,清如今的样子娘子也见到了,以后只怕还要不堪,娘子实在不必再来管清,清也不想再劳烦娘子。”
我将心里沉痛的一面扣下去使劲压着,将欢喜的那面翻上来努力晾着,让那种欢喜象三月间的地气似的温暖湿润地漫上来,语气便如春风一般自然和煦,只轻轻地说:“不管你曾经怎样想象你的以后,以后有了我,自然是不一样的。”
玄清的眼中有一抹异样的神采闪过,旋即又黯淡下来:“清不敢指望什么以后,娘子若是顾念旧情,只需多想着以前,再不必为清的以后费心费力,让清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度过余生就好,清感激不尽。”
我只管微笑着,望着他脸上那抹僵硬的疏离之色,以无比温柔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以前,都是你挂念我、照顾我、保护我,而我一直安心地享受着这些,以为理所当然。直到失去你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欠你的竟是那样多,从此心中再无一日安宁。如今感谢上天,终于给我一个机会来照顾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以后只要我在一天,我便要让你多享受一天的安宁欢喜,普天之下,再没人能阻止我这么做,即便是你。”
玄清脸上的线条渐渐柔软下来,他回味着我的话,怔怔地望着自己枯瘦的手指,眉眼间的一抹忧郁似山间的青霭一般萦绕不去:“可是..”
我毫不犹豫地截断他的话,缓缓说道:“可是你既然舍不得我承受‘爱别离’之苦,又怎忍心疏远我而使我受尽‘求不得’之苦的折磨呢?”
他眉头一跳,从梦中惊醒似的抬眼看向我,正遇上我深情的目光。
四目相对,便是如胶投漆中,再也无法分开。
那种感觉,就好像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远远望见老房子已经面目全非,时光染灰了墙,破败了窗,弄碎了屋檐的瓦当;可是轻轻推门进去,里面一碗一盏,一桌一椅,一柜一床,都光亮如新,仿佛刚刚有柔软的手从上面抚过,那余温还留在上面;小时候刻在桌上的字,临走前夜枕头上留下的气息,依然和那时一样清晰;阳光细细,微风徐徐,时光无痕,一切重来。
玄清脸上疏离的神色再也维系不住,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露出熟悉的恬淡温柔。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拂去了暗尘的镜子,一分一分地亮起来,将我的身影牢牢印在正中,眸光滑溢,异彩流转,仿佛前世今生无数的记忆与情愫都从眼眸中绵绵不绝地流过去。
我含笑与他对视,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触摸到他发凉的指尖、掌心清晰的纹路,只觉如电如酥。
玄清望着我,沉心如醉,不仅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都点亮了起来,如同璞玉浑金一般,从内到外透出温润的光泽;嘴角好似小荷尖尖浮出水面,绽放出一抹无比动人的笑容;手上微微用力,将我的手握在掌心,肌肤相亲,无比熨帖。
这样的相对,虽然身处陋室,却仿佛是坐在雪山外的湖泊之畔。只见金色的太阳渐渐驱散了乌云,露出澄澈无比的蓝天;阳光一丝一缕漫漫洒下,地面薄薄的积雪化开,露出嫩绿的细草;草尖上凝着晶莹的雪水,水珠在风中轻颤,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蓝天白云,巍巍雪峰,俱倒映在一汪宁净幽蓝的湖水中,使天地间的一切,都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生机、希望、绮丽、壮阔、宁静、欢喜,空气中仿佛飘荡着馥郁的春风、清冽的雾汽、变幻的虹彩、神秘的暗语...
我喜极而泣,柔声说道:“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展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放入他手指之间,与他十指紧扣,“你说过,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这样牵着手同行的男女,即便到死也不会分开。”我含泪的笑容坚定无比,“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再次相见,一定是为了让我们这样牵着手走下去,一直到老。”
玄清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眼中起了一层莹然的光辉,只见他轻缓有力地点着头,喉咙里似乎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又似乎被哽住了,终究只用眼波说完了想说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微的叩门声传来,我惊觉,时间竟过得那样快。
我心中叹息一声,脸上依旧微笑着,紧紧地捏一捏玄清的手:“我该走了,你要好好吃药,多多吃饭,乖乖睡觉,等着我回来。”
玄清眼中的不舍让人心碎:“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想一想,莞尔一笑:“我自然是希望可以长留你身边不走,可惜分身乏术,总还是要回去撑一撑场面——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就来看你。”
玄清的嘴角弯成一个悦目的弧度:“你不必走得这样勤,自去忙你的事吧,我只要知道你还会再来,便已经安心了。”
他回身从枕下摸出那串珊瑚手钏来,轻轻拉过我的手,替我戴在手腕上,笑道:“物归原主。”
我也笑了,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语气微带娇嗔:“既然安心了,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再不许发高烧来吓我。”
玄清不由好笑:“这话我说才对,你不是也病了十几天——可好全了么?”
我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看到你,自然就好全了,你可是我的良药。”
玄清目光深邃,收敛了笑容道:“嬛儿,你也是我的良药。”
出门,见马车夫远远垂首立在院门口,阿晋站在一丈之外,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他可想开了么?”
我微笑点头:“自然。”
阿晋抑制不住狂喜蹦了起来,嘴里低声叫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可以做到!也只有娘子你能做到。”声音中却略带哽咽。
我心中感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笑道:“好好伺候你家王爷。”
解开玄清的心结,只是迈出第一步而已,若是想让他好起来,恐怕需要一个奇迹。我在玄清面前口气如此笃定,是因为我明白,只有让他相信了奇迹,奇迹才有可能真的发生。至于以后究竟会如何,我心里实在没底,只知道后面的路还长,我们都要多攒些力气才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