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云情爱画廊小小说·绿萼
那年丫头乞讨到了梨香院门口,一张丑脸往门里探,想在梨香院里讨营生。
崔妈妈嘴一撇,“想当姐儿?切!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儿。”
姐儿红缨看她可怜,说:“生得这个模样儿,真不该来世上走一遭。求崔妈妈粗茶淡饭粗使唤,好歹让她活个命,女儿愿意每月少领些胭脂水粉钱。”
丫头就成了姐儿红缨的丫鬟,叫绿萼。
绿萼丑,发如枯草,眼小嘴大,一脸细碎的雀斑,丑得走路都斜着肩。
红缨美,青丝如墨,嘴小眼大,皮肤细白如凝脂,美得走路像风摆柳梢。
绿萼人丑手却巧,会梳各种漂亮的发式,会做夜里发光的簪子,会攒各种漂亮的绢花,那绢花簪在红缨的发髻,映着红缨花样的容颜更加明艳动人。更妙的是,绿萼会给红缨画清新淡雅的妆,让红缨的皮肤粉嫩水滑,却看不出施了粉黛,红缨站在那些浓艳妆容的姐儿中间,如同凤凰落入凡鸟群,令人惊艳。红缨的美更显得绿萼丑,丑赛无颜;绿萼的手让红缨更美,美似天仙。
绿萼手里伺候出来的红缨,很快成了梨香院里头牌的姐儿。
每天早起,绿萼伺候红缨梳洗打扮,精致妆容。然后绿萼打开镜子,让红缨看着镜子里自己娇嫩的容颜,柳样的娇态,水样的眼波顾盼生情。红缨自己都看得痴了。
红缨看着镜子,幽幽地说:“王三公子好久不来了,是因为我的脸不够润吗? ”
红缨一会儿又淡淡地说:“赵二公子也很久不来了,是我这绢花不够雅吗?”
绿萼说:“姑娘美!王三公子和赵二公子是花光了银子,等他们有了银子,一定把来看姑娘当成头等的事。”
珠宝商来了,六十多岁的珠宝商一眼看上了红缨,美人!绝世芳华啊!珠宝商有的是银子,大把的银子归了崔妈妈,美丽的红缨归了珠宝商。
红缨哭:“我怎生得这样命苦?”
绿萼说:“姑娘不愿随那客人去?”
红缨说:“他是一叶残荷,我如鲜花一朵,纵是死了,也不愿意随他走啊!”
绿萼说:“姑娘放心吧,他不会带姑娘走的。”
伺候红缨梳了头洗了脸化了妆,换了粉色的衣裳。绿萼打开镜子让红缨看,镜子里的红缨宛似出水的粉荷,娇艳欲滴。
绿萼扶红缨倚窗而立,说:“姑娘不要动,一切都会让姑娘如愿。”
红缨长叹一声,倚在窗边,娇花照水的模样,好比蹙眉的西施,更让人心生怜爱。
珠宝商颤巍巍地撩开珠帘:“美人!随我去吧!”话音刚落,抬头一看,竟愣在门边,擦眼细看,长叹一声,拂袖转身,颤巍巍地下楼。“那妮子一脸伤夫样,退银子!”
崔妈妈气冲冲上楼,边走边骂:“老东西,老眼昏花,狗眼不识金镶玉!”崔妈妈撩开珠帘,一抬头,也倒吸一口凉气,站在窗边的红缨,与平日大不相同,面色青灰,发色晦暗,特别是高突的颧骨,果然是一副凉薄苦相。崔妈妈惊得大睁着两眼,走到红缨面前,擦了眼睛细看,红缨依然是肤如凝脂,面似桃花。一扭脸看见绿萼捂着嘴偷笑,绿萼手里举着一盏罩着绿色纱罩的纱灯,这微弱萤绿的灯光映上红缨粉色的衣衫粉嫩的脸,只在门口看的时候,红缨就显得一脸的晦气,一脸的幽暗。
崔妈妈一巴掌扇过去:“坏事的丫头!你是不能留的了,给我卖出去!但凡有谁出几两银子,接出她去,我眼前清静。”
任红缨怎样哀求,崔妈妈都不肯点头——绿萼让崔妈妈到手的银子飞了,如同割了她心头的肥肉。
听说梨香院要卖一个未破瓜的姐儿,梨香院立马挤了一院子的人。一院子的客人看见了丑绿萼都撇嘴摇头,这样的丑丫头,白领回去也嫌寒碜。
脂粉店的小掌柜拿着银子来了,说要娶了绿萼。
崔妈妈喜上眉梢,快领走,快领走!
红缨说:“你若不肯,我再替你去求崔妈妈!”
绿萼说:“我等的就是他!”
红缨才想起,绿萼每天都要去脂粉店替她买各色胭脂,这才知道他两人早有情愫,方安下心来。
红缨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也该好好地打扮打扮。你服侍我一场,就穿我的衣衫,用我的钗环。”
绿萼说:“好吧!”
绿萼换上红缨的衣衫,竟是窈窕生姿。丫鬟清水洗脸,竟没有了那一脸的雀斑。淡扫蛾眉,薄施粉黛,慢点朱唇。竟是一张艳若桃花的脸。
红缨呆呆地看。
绿萼深深下拜:“谢姑娘这些年的垂怜,以后我再不能在姑娘身边为姑娘解围了,姑娘也早些想法子,替自己谋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啊!”
红缨摇摇头,轻叹一声:“唉!我命如此!这些年委屈你了,聪明的丫头!”
红缨一抬手,红盖头遮住了绿萼令人惊艳的容颜。
化云情爱画廊小小说·煎饼果子
崇州城中,梨香院对面,有个小小的煎饼果子摊儿,摊主人唤阿三。
好多梨香院的姐儿都喜欢吃阿三的煎饼果子。
阿三知道这些姐儿都是苦出身,用皮肉换来的银子,不易。给姐儿们做煎饼果子,煎饼张大,果子量足。
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妮儿站在摊儿前老大一会儿,眼看站着的力气也没了,就无力地靠在墙边的拴马石上,气若游丝,却不肯伸手,不说乞话,只把两只大眼睛盯着阿三手上热气腾腾的煎饼,酥酥脆脆的果子。
阿三说,你走吧!我小本生意,给你一个煎饼果子,也救不了你一生的性命。你这身量儿,何苦干这挨饿行乞的营生?回个身儿,那儿就是个能吃饱穿暖的地界儿!这年月,你得舍得拉下这张脸,脸算个啥东西?何苦为它活活饿死?
妮儿站着不说话,斜着眼睛看了看梨香院的门口,那儿有几个浓妆的姐儿在笑脸揽客。
书生也是一幅潦倒的样子。
他从瘪瘪的荷包里摸出一个大子儿,买了一个煎饼果子,捧在手里,急急地吃,饿得没有一点书生的斯文样子。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妮儿。
“唉!罢了!我也只剩下一个煎饼果子的钱了,给这妮儿弄个煎饼果子吧!我少活一天,她多活一天,明儿一同饿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书生把空荷包扔到地上,“枉我梅子涵,满腹诗书,能书善画,却糟了这样的难处,连赶考的盘缠也没有分文。我若得了功名,不说要大庇天下寒士,也定能搭救几个这妮儿一样的人出饥寒之苦啊!”
妮儿接过煎饼果子,却不狼吞虎咽地吃,只是狠狠地咬,慢慢地嚼,两只眼睛闪着幽深的光。
“梅公子,你且等我一下!”她不等他搭腔,竟径直飘向梨香院里去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出来个干瘦的龟奴,把一包银两递给梅子涵,“那妮儿自卖自身,为谢你救她性命,这银子让交给你做赶考的盘缠,你快收着!”
书生惊愕唏嘘。阿三说,你快收着吧,那是个讲良心的丫头,这样两个苦人儿都能活命了!
转眼一年多的光阴过去,梨香院里出了个绝色头牌的姐儿,小名儿唤作露香凝。听说是个大家闺阁女,家里遭了大难,流落至此。要想见着露香凝一面,需要先诗书画作递进去,看上眼了,交百两银子,才能上来那香闺之中。
这露香凝对梨香院的妈妈讲,茶不嫌粗,饭不嫌淡,活儿不嫌杂,只求留着这身子,待遇上个如意的人儿从了良去。不求貌赛潘安,不求闻达显贵,只求个识文墨的又肯为她舍银子的可心的人,若是许给了个酒囊饭袋纨绔子弟,不如一头碰死了!
这露香凝卖艺不卖身,操琴弄曲儿,品茶论书画,好不风雅。一时之间,绅士公子争相求见,却多数遭到婉拒,越难见越想见,真是吊足了崇州男人们的胃口,那些有幸见了的,见了还想见,而且传说得神乎其神。
梨香院的妈妈只说这妮子白日做梦,但见银钱不少进,还响亮了她梨香院的名声,也不强逼。这露香凝也尽心地为梨香院赚了不少金银。
终有一天,来了公子张林,递进来的书画让露香凝眼前一亮,唤上楼来,三十几岁,白净面皮,人也风流倜傥,那张林一见露香凝也是惊艳非常,俩人一见倾心。张林一天一幅诗画,每天百两白银,递进来,百日不辍。
这张林给了梨香院的妈妈足够的银两,为露香凝赎了身。梨香院的姐儿们都来道贺,姐妹中竟有这样的好命的人,这梨香院里也有了希望了。
出了梨香院,张林的马车就等在门边。露香凝抬头看看天,忽然看见了阿三的煎饼果子摊,婷婷袅袅地走过去,看看煎饼,看看果子,又看看阿三,“你可还记得我吗?”
阿三看了看,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娇娘,美艳出众,媚而不俗,和那些姐儿们不同,却也不相识。
“那次有个梅公子,给我买了个煎饼果子……”
“哦!想起来了!出落得成了大美人,认不出来了!”
“是吗?想必那梅公子也做了官了!你生意还好吗?”
“给你多放一块儿果子!”阿三递过来一个煎饼果子,“这世道,有才未必能及第,梅公子啊,落了第!他就在那个胡同卖字画,他还记着你为他进院子的事呢,他说攒够了银子接你出来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进院子都要带字画,梅公子的生意好得很,你且耐心等些日子,他的银子快凑够了!”阿三指了指马车边站着的张林,“你看!那位就是梅公子的主顾,每天都去买梅公子的字画,舍得花银子!”
露凝香脸色惨白,良久,一声长叹,一个转身,婷婷袅袅地一扑,一颗美丽的头颅扑在墙边的拴马石上,鲜血染红了掉在地上的煎饼果子。
化云情爱画廊小小说·提篮儿
“什么花姐?
什么花郎? 什么花的帐子? 什么花的床? 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 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
俏花旦提篮儿,小嘴一张,嗓音那是一个脆!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
一场《卖水》因她而鲜活,提篮儿演活了丫鬟梅英,戏台上流光溢彩,上妆后的提篮儿美艳绝伦。
大家都夸提篮儿演得好,可爹从来没有夸过提篮儿。提篮儿觉得爹养她却不宠她,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去买早点的爹从戏园子门口提回来一个大菜篮子,篮子里有个小猫一样的皱脸娃娃,这娃娃就是她提篮儿。
那时提篮儿小得猫儿一样,被师傅一抱,便很嘹亮地哭。师傅说这丫头,活该吃开口饭,跟了我吧。
师傅排《二进宫》,演《四郎探母》,抱着提篮儿当道具娃娃,提篮儿不哭,安静地躺在师傅的臂弯里,大眼睛随着锣鼓点扑闪转动。
提篮儿跟师傅长在戏园子里,像一棵有了水土的小苗。
提篮儿刚学说话,师傅就一心要她学大青衣,可是爹死活不让。爹说青衣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注定受苦。
师傅脸一冷,不说话了。没办法,师傅拗不过爹:“那就学花旦,直接当丫鬟!”
“做人眼皮儿得活,当丫鬟眼睛得活!”师傅就手持香火坐在暗处,提篮儿的眼睛紧紧盯住火头,手转眼转。苦工出巧活儿,提篮儿练就了一双会说话的传神的大眼睛。
唱念作科也都练成了。师傅说提篮儿火候到了,可以挂牌了。
十岁的提篮儿扮相俊美,表演真切,一出场就光彩照人,满台生辉。观众都喜欢俏花旦提篮儿。
可是爹晃着头,说:“不行!丑儿是戏中胆。闲了练练彩旦吧,长久些。”
提篮儿美艳得像带露的花骨朵儿,怎么和丑字搭界?
爹叹气:“戏如人生!”
爹的话提篮儿不太懂,她提篮儿这一辈子还不就是在戏里戏外吗?
提篮儿不管爹怎么叹气,她听师傅的,师傅教什么她学什么。
戏台上的提篮儿表演如行云流水。提篮儿演孙玉娇,师傅演宋巧娇。在戏台上提篮儿和付鹏一次又一次地调情,捡他的玉镯,私定俩人的终身。在戏里,小生把巧娇、玉娇都娶了。在戏外,付鹏是师傅的付鹏。
戏就是戏哦。唱完一场又开始下一场的轮回。
提篮儿在台下练戏,台上演戏,可是练着练着,演着演着,入戏入境,就痴了,戏里戏外分不清了。
提篮儿演俏红娘,师傅演崔莺莺。红娘一次又一次地把张生送进莺莺的红鸾帐,脸上巧笑嫣然,心里却酸酸的—— 戏外的张生说喜欢红娘。
提篮儿知道红娘不该喜欢张生,张生是莺莺的张生,剧团里就这么一个小生。可提篮儿没忍住,偷偷地把红娘送进了那帐子,不止是叠被铺床。
说胖怎么突然就胖了,腰都束不住了。师傅把她的披风给了提篮儿:“提篮儿,这么快就唱不了花旦了。”惨白着脸的师傅摸提篮儿腰的手在抖。
从来没打过提篮儿的爹打了提篮儿两个耳光。爹爱看师傅在戏里哭,却看不了师傅在戏外掉眼泪。
小生走了,像戏里赶考的张生,扔下莺莺走了,一去不回。扔下的,不止莺莺!
不见了俏花旦提篮儿。师傅那件宽大的披风也遮不住提篮儿的羞了,还能不走吗?
半年后,提篮儿远远地望着,有人把大竹篮提进了戏园子。她知道,篮子里那妮儿也会有爹,有娘,有饭吃。
提篮儿依然是戏子。
只是换了个戏台,提篮儿不再是俏花旦。有时是花脸翘辫子的碧玉,有时是涂红腮帮子点了黑痣的胡婆,没有人知道她原本是谁。做过名丑江天的女儿,提篮儿知道怎样博人一笑,没人知道她嬉笑的表情下有一颗哭泣的心,爹教过的不用学也不会忘。
十几年过去了,提篮儿在戏园子的角落里坐着——师傅老了,戏演得恹恹的,很少有掌声。只是每次唱秦香莲都把观众唱哭了,观众买票就是想看师傅哭。
今天怎么了?在提篮儿站过的戏台上,出来一个小小的俏花旦,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一举一动娇憨俏丽、一指一看节奏鲜明。
观众惊呼:提篮儿?
只见她小嘴一张,“红花姐,绿花郎。 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 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嗓音那是一个脆!
化云情爱画廊小小说·青衣孙晓柔
孙晓柔人如其名,一腔小蛮腰柔若无骨,一双小白手宛若柔荑。她是三庆班的当家大青衣,唱程派,端庄俊美,台上台下都有派儿。
“梅香,搀我来呀!”幕后长长的“呀”字一收声,便是满堂彩,似一个无形的钩儿,钩着观众的手拼命拍。妖娆的孙晓柔,纤纤袅袅,活脱一个闺阁娇嗔的大小姐薛湘灵,一副招人疼,可人怜的样儿。慵慵懒懒,千娇百媚,微启朱唇,“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的心情别样娇……”任是让你感觉如柔荑指肚儿挠了后脖颈子,心都酥了。
下得台来,小师妹惠儿捧着茶壶饮场,晓柔眼皮都没抬她,“饮得我哑了,你就有机会上台了,是吧?”晓柔的嘴确实不够柔,特别是对威胁她地位的师妹惠儿。
惠儿躲到角落里去哭。大师兄张青玉喊惠儿,我口渴了。高着嗓子道白,惠儿,若与你小姐同罗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惠儿破涕为笑,晓柔气得咬牙。
“惠儿天生金嗓子,百灵鸟似的,身段儿也好,早晚是台柱子。”青玉一边喝茶一边哄惠儿。
晓柔早把满脸的油彩揉了个花,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像没有獠牙的恶鬼。
惠儿的嗓子好生地哑了。
郎中说,说话是没问题,这辈子甭想唱准调儿了。
惠儿哭成泪人儿,嘶哑地咕哝着,大师姐的槽子糕太甜了。
晓柔瞪红了眼,我吃了一包呢,咋就没事?命里不是角儿,怪到我头上了。
青玉给惠儿擦泪,是我多嘴害了你。
惠儿成了专职打杂的了,大家伙儿看她可怜又嫌她碍眼。
锣鼓点儿一响,惠儿的眼泪就有节拍地落,吧嗒!吧嗒!都落在青玉的心上了。青玉捏了捏惠儿的下巴,拉着惠儿给师傅师娘跪下,“我打心眼儿里疼她,师傅师娘把惠儿赏了我吧,给我饮一辈子的场子,端一辈子茶壶。”
师娘说惠儿有福气啊,唱不了青衣,却嫁了个知冷知热的俊小生。
孙晓柔拉过杂役苏大刚说我也请师娘成全!苏大刚跪在地上说,大师姐,我要是做错了事,您尽管打尽管罚!您就饶了我吧!
孙晓柔闹了个没趣,又羞又愤转身跑开了。。
在青玉娶惠儿的那天,戏班子里格外热闹,是因为孙晓柔上了军阀郭三亮的轿子。孙晓柔不再是三庆班的大青衣,孙晓柔是郭三亮的五姨太,嫁得风光无限。
师娘说这丫头啊,太要强,太要尖儿了!喜欢了又不说,这心性太高也是祸啊!
师傅长叹一声说,罢了,大青衣就是那命,要不是有那命的,便不是大青衣。
孙晓柔在郭府锦衣玉食,撒娇使性,只是五个女人,这可不是好看的《五凤岭》,两年下来,大姨太虔心向佛,二姨太半疯半傻,三姨太不知去向,四姨太坠落自杀。
孙晓柔闲了还唱,“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
对着镜子忽然呆呆地落下泪来,一脸的刻薄凌厉,哪里有薛湘灵的影子?大宅院里,有点阴森。
六姨太七姨太相继进门,府里着实热闹了好些天,可这热闹让孙晓柔更加地冷清,看着年轻漂亮的六姨太、七姨太,孙晓柔再没了斗志。
一辆人力车拉着孙晓柔进了三庆班,第一眼看见抱着宝宝的惠儿,第二眼看见依旧英朗的青玉,说原谅我妒恨生心魔。惠儿抱着宝宝走开了。
师傅,让我再登一次台吧。我也就这一桩心愿没了了。孙晓柔态度不同以往,对琴师深深拜了拜,琴师大哥,晓柔久不唱了,劳烦您给我兜着。
孙晓柔登台,扮相依旧艳惊四座,依然是满堂彩。“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孙晓柔把一段二黄慢板唱得百转愁肠,幽幽咽咽,满座潸然。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师傅抚掌说,这段词她总算是悟透了,唱到极致了。她是把自己打碎了揉烂了和在这唱词里了呀,这才是大青衣啊!
惠儿也听得落泪。
青玉没说话,要是晓柔早这样的性情,结果该是如何?人世间那有什么如果哦,“晓柔你怎么才能知道,我在为你偿还你欠惠儿的债。”
还有一场收幕孙晓柔不见了,这不是要砸场子吗?除了晓柔只有惠儿可以唱程派,可是惠儿的嗓子……
我来吧,惠儿说,救场如救火啊,放心吧!手忙脚乱扮上了,帘栊一挑,惠儿上台,“ 换朱衫依然是旧时模样……”
惠儿竟然没有哑。
化云情爱画廊小小说·青衣伴丑儿
小时候,常看见三娘搭着三伯的手腕,像慈禧太后一样走,走得婷婷袅袅。也常看见三娘一张冰冷的俊脸,三伯一副弯腰堆笑的仆相。
我看得多了,也常假想一下自己长得像三娘一样的美丽,找个三伯一样枯瘦丑陋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惹出三娘那样一脸的冰冷呢?
村里很少有人和三娘家有过往,只有娘和三娘相处得最好——院墙上结两个南瓜,娘总要挑出长得好的那个,让我给三娘家送过去。三娘很少说话,也不推辞,有的时候是一把嫩韭菜,有的时候是几根胖豆角,总不会让我空手回来。接过东西来的时候,我看三娘的手,纤细白嫩翘着兰花指,一看就是常年不干活儿的,唉!三伯真是不容易。
我总是缠着娘问:“三伯咋娶了三娘了呢?一看就不是一对儿。”我学着三娘走路的样子说,“鲜花插牛粪上了,可我看这牛粪挺可怜的。”
娘戳着我的脑门儿笑:“不许乱说。你怎么知道鲜花不爱牛粪?你又怎么知道牛粪不爱鲜花?”
后来听别人零零碎碎的话语,我才知道个大概:三娘曾是剧团的大青衣,那可是台柱子,扮相俊美,声音甜脆,往台上一站那是满堂彩。三伯是剧团的丑儿,也兼着跑龙套。
“怎么三娘就嫁给三伯了呢?”我又问,人家什么也不说了。
我心中生出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却怎么也成不了三娘三伯这种。
“三娘和三伯怎么也没个孩子呢?”我总是这样问娘。娘说:“谁说两口子一定会有孩子呢?”
我再问,娘又不说话了。
忽然有一天,一辆轿车开进了村,几个衣着光鲜的人进了三伯家。我们就拥着去看。
“娘!”跪在三娘面前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手拉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娘!我和你儿媳妇来给你磕头了!”
“我的宝儿啊!”三娘搂着他放声地哭,“没想到今生还能一见啊!”
人们拉的拉劝的劝,终于平静了。我们帮忙把车上的礼物搬进三娘屋里,花花绿绿的摆了一柜子。
三伯忙前忙后,递烟沏茶,背更弯了。
三娘说:“今晚上摆喜宴啊,老少爷们儿都来家吃酒!”
娘跟着高兴,回到家了还在抹泪儿,她终于给我讲了那个关于三娘的老故事:三娘当年走红的时候,一个大领导天天来捧角儿。结果三娘怀上了孩子,那领导再也不来了,还让团里以作风不好为由开除三娘。三娘寻死觅活,被三伯救下来领回了家。
进门一个月,三娘就生了个胖小子。三伯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可是三伯呵呵地笑:“胖小子,生在谁家炕上就是谁家的儿!”
可是宝儿在六岁的时候被他亲爹接走了,宝儿的亲爹有老婆没儿子。宝儿走了再也没回来。
这一走也有个十四五年了。
三娘家的喜宴热闹非常,全村的老少能帮忙的都来帮忙。酒喝到兴起,大家就起三娘和三伯的哄:“来一段!多少年没听见那音儿了!”
第一次见三娘微微地笑,竟如娇花绽放:“这么些年了,唱不了了,就来《刺汤》那段念白吧。”
三娘羞答答地对着三伯说:“我问你今夕何夕?”
三伯很兴奋:“今夕是你我的喜期。”
“今夜良宵拼过一醉啊!”三娘唱,“提银瓶斟美酒妾意恭敬。”
“艳娘,我吃得太多了,不能再饮了。”
“你不饮,莫非还在怪我。”
“不怪不怪,我饮我饮。”人们把大碗酒端给三伯,三伯一饮而尽。
“三哥,”三娘唱,“花正好月正圆一刻千金。”
三伯说:“花好!”
一碗酒。
三伯说:“月圆!”
一碗酒。
三伯说:“一刻千金!”
三伯醉倒椅上。
“好!程派青衣袁门丑儿,珠联璧合!”人们鼓掌喝彩。
掌声落了,三叔还是没动静,众人去拉,才见三伯一脸的憨笑,真的醉了。
三娘婷婷袅袅地走过来,一根白皙纤长的手指拨弄着三伯满是松皮老褶的腮帮,又划过三伯满是胡茬的下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三伯的脸上。
“三哥,你等了我这二十四年,今天是咱的好日子,你怎么就醉了呢?三哥,为妻扶你上床去睡! ”
这些戏里戏外的话,让一屋子的人都听愣了——三娘和三伯做了半辈子的假夫妻?
看着三娘那旁若无人柔情万种的样儿,我想起娘说过的话:“你怎么知道鲜花不爱牛粪?你又怎么知道牛粪不爱鲜花?”
忽然有人高声喝彩:好!花好月圆!
好!
化云随笔:偶入百花深处
小学时代几篇小作文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当范文读了,被读出来我一个作家梦。许多年后,偶尔在市报发个豆腐块儿一样的小文章,在生活的小城,也令自个兴奋几天。
再后来在石家庄参加一个文学笔会,认识了一群写小小说的朋友,也接触到一个新奇的题材——小小说。2012年,我一直处于写作的兴奋状态,古人、今人,各行各业皆可演绎成篇:去老家探了一次亲,看见一群大姐的广场舞,写了《乡村夏夜火辣辣》;去茶楼喝了两次茶,就写了一篇《茶女碧螺》;看几个孩子练毛笔字,就写了一篇《墨宝》;听着京戏《锁麟囊》,就写了一篇《青衣孙晓柔》;提起画笔画牡丹,就写成了《瑶卿》。紧接着《素果儿》《桃花嫂》《煎饼果子》……以至于有人说我脑海里长了一棵小小说之树,开花结果,四季常鲜,素材信手拈来,把一个个故事展示出来,把一个个人物描绘出来,情悠悠,意翩翩。
一篇篇作品被发表,一篇篇作品被转载,一篇篇作品被收入各种选本、年选,还有幸获了几个小奖。2012年加入省作协,难道我是个业余的作家了么?难道我儿时的梦竟然在小小说上圆了?
如今早已平息了最初发表的亢奋,不再用目光追逐目录上的名字,也不在扳着指头数发表的数字,依然是喝茶听戏画牡丹,依然是偶尔捕捉一下小灵感,依然是心怀感恩看世界,依然是一粒沙上做文章——写我挚爱的小小说,只是接下来的作品应该少了许多的浮躁,多上一些的温暖。
作者简介
化云,本名李彩霞,河北人,河北省作协会员,涉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百花园》《鹿鸣》《金山》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多家杂志转载,入选数十种年度选本,获2011、2012年度河北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出版小小说集《心魔之舞》。
女儿如水漾漪澜
杨晓敏
化云是一位渐入佳境的小小说新锐,慧眼独具,尤善选材。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是化云创作中比较侧重的一个方向。在这一组作品里,不同的女性先后登场,演绎着各不相同的悲喜人生,作者的笔端流泻出对于女性命运的怜悯情怀。化云的作品讲究故事的一波三折,娓娓道来不失趣味性,塑造形象丰满多姿,人物命运所蕴含的生活况味,令人咏叹。
风尘女子游走于化云的笔端,或柔婉或清丽,全然没有风月的艳俗气息,反而在悲戚的命运中,有一种人性质朴的自尊。《绿萼》讲述了一个乞讨丫头流落风月场所讨营生,老鸨嫌其丑陋,姐儿红缨心生怜悯恳求老鸨收留,取名绿萼。绿萼感念红缨的垂怜,一心服侍帮衬红缨,不仅用精湛的梳妆技艺将红缨打扮得超凡脱俗,让其成为了梨香院的头牌姐儿。
一个新作者,难得能写出“小说意味儿”,在选材上有眼光,在站位上有视野,在叙述上有艺术的表现力,在整体构思上体现出智慧灵光。红缨与绿萼,一美一丑,作品似乎从一开始就给两人定了位,以貌取人的梨香院,绿萼恰如其名,俨然成为了红缨的陪衬。而事实却是,绿萼的丑只不过是乔装打扮所致,是为了一种有尊严的生存而采取的自我保护。结尾处,故事情节翻转,绿萼貌美如花、有情人终成眷属,人们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绿萼才是人生的主角,她用自己的隐忍和智慧做主了自己的人生。
《煎饼果子》中衣衫褴褛的妞儿即便饥肠辘辘,也不肯伸手乞食,一句轻描淡写的描述既让人物个性凸显。书生虽是一副潦倒模样,却不吝啬最后一文钱,为妞儿买了一个煎饼,继而感怀自己怀才不遇,心存悲悯。“枉我梅子涵,满腹诗书,能书善画,却糟了这样的难处,连赶考的盘缠也没有分文。我若得了功名,不说要大庇天下寒士,也定能搭救几个这妮儿一样的人出饥寒之苦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妞儿竟然当即自卖其身进了梨香院,用卖身银两资助书生赶考。事出突然,书生惊愕不已,两个苦命人似乎各自都有了活路。如果说妞儿卖身筹银仅仅是为了感谢书生的救命之恩,显然主题浅了,妞儿的举动意在深远,抑或是一种寄托,希望借此契机可以换来书生的锦绣前程。
自此,妞儿成为了梨香院的绝色头牌姐儿,卖艺不卖身,且要寻个识文墨的如意人儿从良。书生却赶考落第,又惦记妞儿为他进了梨香院,于是卖字画攒银子欲接妞儿出来。当妮儿从良之日,无意中知晓自己心仪客人的字画均是出自书生之手,顿时脸色惨白,被客人投其所好的感情欺骗倒是其次,妞儿其实更是感念书生的一番苦心和情义。结尾,妞儿长叹一声,撞石自尽,作品最终还是用一个情字画了句号,不免令人唏嘘叹惋。
京剧角色行当划分极为严格,尤其一个旦角又分正旦、花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刀马旦。其细化的角色在戏中各居其位、各司其责,一旦错位便不成戏,如此严谨的角色分工不禁让人联想到现实生活,戏如人生,有时候不可左右的角色站位隐隐透着命运的无奈和苍凉。《提篮儿》中的提篮儿,本是个放在戏院子门口菜篮里的弃婴,自小跟着师傅学戏,师傅要教提篮儿学青衣,爹死活不让,说青衣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注定受苦。师傅拗不过爹,就让其学了花旦,直接扮了丫鬟一角,且一出场就光彩照人。不料爹依然说不行,让提篮儿闲了练彩旦,丑儿是戏中胆,长久。人常说人生如戏,而梨园老人却说戏如人生,试想梨园人一辈子戏里戏外,或许他们也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戏里戏外。
作品巧用红娘一折戏演绎了师傅、提篮儿、小生付鹏的三角关系,提篮儿演俏红娘,师傅演崔莺莺。红娘一次又一次地把张生送进莺莺的红鸾帐,脸上巧笑嫣然,心里却酸酸的,更何况戏外的张生说喜欢红娘。果不其然,提篮儿入戏入境,痴痴地戏里戏外分不清。而结局却是三人各自纷飞,付鹏一走杳无音信,师傅依旧演绎青衣,提篮儿换了戏台,从花旦改做彩旦,用一个以苦为乐的角色讨喜生活,恰恰印了梨园老人那句戏如人生。作品中一处细节颇有意味,提篮儿将私生女悄然送回戏院子,远远看着其长大成角,似乎还有一种轮回的期待,阅读之间,一股子凉意悄然袭来。《提篮儿》情节设置多见波澜,叙述手法娴熟。
《青衣孙晓柔》是一个梨园爱恨情仇的故事。三庆班当家大青衣孙晓柔,扮相端庄俊美,台上风情万种,台下却屡屡迁怒威胁她地位的师妹惠儿。大师兄张青玉看不过,每每巧言安抚惠儿,却不料惹来孙晓柔更大的嫉恨,竟然暗中使坏哑了惠儿的嗓子,张青玉心系孙晓柔,却因此事娶了惠儿,心下且是为孙晓柔还心债。心高气傲的孙晓柔不堪大师兄的情变,赌气做了军阀郭三亮的五姨太,在郭府锦衣玉食,撒娇使性。只不过好景不长,随着六姨太七姨太相继进门,孙晓柔再没了斗志,一日回到了三庆班,先请求大师兄原谅自己妒恨生心魔,再请求师傅让自己再登一次台了心愿,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骄横傲气。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一折《锁麟囊》可谓情景交融,唱到了极致,声情并茂方为大青衣,只是往事如烟,唯有追悔和遗憾了。故事似乎到此应该结束了,却不料又一折,戏未收场,孙晓柔不见了,眼瞧着就要砸场子,惠儿却说她来演,原来惠儿竟然没有哑。于此惠儿这个角色又多了诸多猜想,人物性格突然变得复杂,尤显妙趣横生。
《青衣伴丑儿》中的三娘曾是剧团的大青衣,扮相俊美,声音甜脆,往台上一站便是满堂彩。三伯是剧团的丑儿,兼着跑龙套。台上台下,三伯似乎都在扮演着丑儿的角色,小心翼翼呵护着大青衣的三娘,这种爱既有卑微的成分作祟,也有心地的无私和豁达,尤其两人半辈子的假夫妻,更是表现了三伯对三娘的深情,而三娘的态度却一直让人揣测。结尾巧借《《刺汤》一段念白,三娘既含蓄又热情地表达了多年来对三伯的感激和日久生情,可谓声情并茂。通过人物即兴说唱,协调戏里情节戏外人生的表现手法令人赞赏。这种善于小处着意的优长,把人物点缀得格外生动。
这一组女性人物,其人生大都让人感慨喟叹,红颜薄命的色彩依然浓烈,毫无疑问,这是旧时代的特定环境里无可抹去的记忆,主人公的宿命似乎早有“定数”,值得玩味的是,作者的思考并没有被这些表象所限制和迷惑,而是深入体察到人物命运和时代背景间的内在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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