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我记录城市印象旅游 |
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1]
洪烛
风吹过,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
我不知道它是否变重了,只知道自己变轻了
风洗劫着一个舍不得扔掉种种包袱的人
让他意识到:清贫才是真正的富有
哦,忘掉吧,忘掉吧……
直到头脑一片空白,而落花遍地
塔什库尔干,没有一棵树是完整的
风一阵接一阵吹过,似乎在不断地塑造
一个又一个我!
离公路大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群羊
咱们是否打个赌,猜一猜,它是奇数还是偶数?
如果不信的话,亲自上前清点一番
你要小心点,把混在里面的几朵白云挑剔出来
别看花眼了——
最好用手挨个摸一摸,才可以放心
唉,羊毛有时候比白云还要柔软!
而塔什库尔干的白云,似乎也带着一股膻味……
汽车抛锚了,闲着也是闲着,萦性赌一把吧
谁猜对了,才有权利吃羊肉、喝奶酒
谁输了,就罚他下辈子在这里吃草——
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天山是新疆最大的不动产
为它的美所感动,我就成为瞬间的继承人
融化的雪水,是它的积蓄
所产生的利息,滋润着沙漠
也滋润着比沙漠还要干渴的我
狭隘的心胸终于赢来无法想像的辽阔——
此刻,有一朵云,正在我肺叶间游移……
假如你要娶我
就到这条河的源头来找我
趁我尚未睡醒
你看见我融化了的梦,比墨汁还要黑
可你梦见过做梦的我吗?
身体就像冰雪,千年不化
总是侧向太阳照不到的那一边
告诉你,我做的梦都是假的
只有做梦的我才是真的
叶尔羌河,雪山酣睡时流出的口水
把我的枕头打湿了
走在巴音布鲁克草原
泡沫般的羊群和默默反刍的牛中间
走在一匹马的影子里
深深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悲哀
“你与食草动物总有某种隔阂
你害怕它们不信任的眼神
那分明在说:你是异类!”
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应该是裸体的
像风那样轻松,刮过来刮过去
草原使我变得虚无。“神从来不需要穿衣服
你是神的儿子,衣服是多余的……”
走着走着,越走越远
我已经把自己甩得很远了
可你看不见我
看见的是我那套在原地徘徊的衣服
它其实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日三餐的刺
无处不在的伤害
迫使骆驼那婴儿般的舌头
长出厚厚的一层茧
即使这样,还经常被划破
它以自己的血裹着食物咽下去……
“你难道不会回避吗?”
“因为饥饿比疼痛更难以忍受。”
“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自我伤害?
你是在用伤口咀嚼……”
西域很大,却没有一片我的领地
即使鞋掌上钉有铁钉(应该算最小的锚)
也无法扎根
只能到处走啊走
直到鞋钉锈蚀、鞋底磨穿
直到脚后跟长出厚厚一层茧
我的所有版图,也不过两只脚板
加起来那么大小
有时候,甚至缩小为一张单程车票……
到处走啊走,仅仅因为
我觉得在这里能找到另一个我
他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信着另一种宗教
不管是人生观还是饮食习惯
与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
依然是我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人的湖泊
眨动着青草的睫毛
水面布满云翳,一片又一片
是天空的落叶。风一吹过它就瑟瑟发抖
你怕见人吗?
我来了,你怕见我吗?
其实更怕的是我呀。我不怕看见你
却怕被你看见——生怕自己就像
一粒唐突的沙子,迷住你的眼睛……
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哭
我飞得这么高,只是为了把翅膀
在天池里浸一浸,如同给烧红的铁块淬火
其实我没有长出翅膀,俯下身来
只是为了把衣袖在天池里浸一浸
免得它显得比白云还轻
飞得这么高,并没有花太多的力气
低下头来,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影子
在天池里浸一浸。然后取走
然后拿到远处静静地风干
我下意识地抖了抖
浑身并不存在的羽毛
谁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有人找到了石油
有人找到了骷髅
如果继续往下挖,还可能
找到一顶王冠,或一座城市
有人找到刻在木简上的读不懂的古文字
有人找到楼兰美女
作为命中注定将错过的未婚妻
有人找到巴掌大的绿洲
有人找到爬不上去的海市蜃楼
有人找到他走失的骆驼
而骆驼也找到骆驼刺——带刺的食物
它再也饿不死了!
不管你带着什么目的,都不至于空手而返
我也没有白来呀
我找到了自己没有做过的一个梦
谁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继承的遗产是一片沙漠
那就痛痛快快刮一场沙尘暴吧
用挥金如土来证明自己的富有……
废弃的军马场,栅栏已推倒
堆成山一样的草料已腐烂
马槽还在,储蓄着一汪雨水,颜色发绿
说不清是今年下的还是几年前下的?
风在模仿马嘶,只是不太像
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视察自己的版图
只是不太像——
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盏马灯
将一匹马的影子从黑暗深处牵出来
它还未完全睡醒,嘴角残留着几茎草根
我要领它去马槽前饮水,顺便照照镜子
让它相信自己已变成了真的……
刚刚出生的小马驹
在母亲的影子里挣扎,想站起来
它本身就像母亲缩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它想站起来,成为一个实体
它很勉强地站起来,接着又摔倒
它还在继续努力,使骨头变硬,足以支撑自己
简直比一次日出还要艰难
它的力气太小了,连一根草都驮不动
可它还在使劲,驮起整座草原
终于,它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
母亲并没有管它,只顾低头吃草
分明是母亲的影子,轻轻地托了它一把……
这是它的天赋:甚至能从影子里汲取力量
只用了短短的十分钟!
长途跋涉。车过库尔勒
有人喊司机停车,他要下去找厕所
找不到,只好在路边棉花地里解决
在他勇敢地喊出这个声音之前
我也想下车,不是找厕所
而是找一户人家,或一座村落,住下来
再也不走了!
白天种田,晚上数星星
最好还能爱上一位维吾尔姑娘
当旅游车从门前经过,我就冲
车上的乘客(像是我的影子)招手……
这个愿望过于隐秘,我一直悄悄忍着、忍着
不好意思说出口
幸好别人替我喊出来了
他似乎有更为充分的理由
当牧羊人遇见养蜂人
是否该比比谁的官大、谁的权力大
谁的队伍更有组织纪律性?
养蜂人,我承认你比国王还要幸福!
可这是在库尔勒呀,鲜花遍地
跟鲜花的数量相比
你带来的蜜蜂再多,也嫌少
你把一卡车的蜂箱搬运到路边
拉起遮阳的防护网,仿佛一座
临时修筑的飞机场……
你调度着各路航班,起降繁忙
——请问,这是你的第几个故乡?
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的人,是幸福的
他不认识沙漠、群山、海洋
也不了解地球是圆的——
有一片牧场还不够吗?
要那么大的世界做什么用?
每天黄昏,这个孤独的人牵着马去河边洗澡
拖着夕阳下长长的影子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
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草原是无边的
而自己和自己的马都可以永生
对时间持蔑视的态度——连神仙也做不到的呀!
我遇见他,难免误以为
这是大地上的第一个人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他的中餐:一块馕,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还是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只是多了一抹果酱般的晚霞……
可就在这一天,他领着羊群
从阿克陶出发,向疏勒县的方向
走了几十里路,为了让自己的羊
吃到最嫩的草……
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简单
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馕上面的晚霞
——“哦,它是甜的!”
他的伙食,以及他的打扮
跟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模一样
所以我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已活了好几辈子了!
“草原上没有村庄?”
“只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毡房。”
左边是羊圈,右边是马的栅栏
男人、女人,炊烟、歌声
什么都不缺——
一户人家,就是一座
地球上最小的村庄
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
就转移到别处了。“怕什么呀
到哪里都有满天星斗!”
你看他们的时候千万别眨眼……
常常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消失了
留下一堆灰烬、几截木桩
还有两块跑丢了的马蹄铁
留下你,在风中
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
骑马要走半个月的路程
只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骑的是产自大宛国的天马
骑着骑着,它长出翅膀
先是离地三尺,接着腾云驾雾
它流出的汗有汽油的味道
我坚持坐在靠窗的位置
并且以外星人的角度来观察
下面有沙漠,有草原
游牧者抬头能看见我吗?
还是看见一盏眨眼的航灯?
马达嗡嗡响着,一种压抑的嘶鸣
马鞍很舒适,还配有安全带
今夜,从喀什飞到乌鲁木齐
我成为被历史劫持的人质
直到翻越天山,才给自己松绑……
留宿过商旅、戍卒、僧侣的石头房子
只剩下残破的墙基
你把梦敞开,等谁敲门?
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古人
找不到一块拴马的木桩
只好继续握紧缰绳……
盖孜驿站因为一条河而得名
已废弃好几百年了
被打着滚的河水拦住了路
我抬头仰望,不禁想问——
今夜,月亮里是否可以住人?
艾德莱斯绸、羊毛地毯、桑皮纸、花帽……
该选哪一样好呢?
从和田回来的人
没有谁两手空空
我也一样
为了给远方的情人购买礼物
用一个上午逛遍大巴扎
情人的名字叫玉,就买一块
和她同名的石头吧
并且告诉她:我额外还替你
认领了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