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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距離蕙蕙阿姨倒下,至今已二十餘天。她已歷經兩次顱部手術,腳偶爾掙扎踢兩下,雙眼緊抿。眼皮上仍殘留顱部骨折後的烏青血跡,清秀的臉龐、耳朵、鼻子依舊栩栩如生;惟獨頭包著白色紗布,舌中車禍割裂的傷痕尚未癒合。
蕙蕙是我的四姨,今年76歲;平常打扮端莊整潔,做人謙沖有禮。這一生她執教鞭,無愧於父母、學子、同事、兒女。她本想人生就這麼平平淡淡走完,惟一「奢侈」的願望,多與姊妹們到日本、紐約世界各地走走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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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直到二十多天前,她於台中「台灣大道」走過斑馬線,一台冒失急著上班的車子轉彎,不顧人行道上一位慢慢行走的老人,以非常高的時速撞擊了她。蕙蕙阿姨的人生沒有奇蹟;她沒有想過要「飛翔」。那一刻過快的車速、毫不尊重行人的駕駛,把她的身體自平地撞地飛起來;接著,她頭部著地且剛好摔落於「安全島」上的水泥塊,當場頭骨碎裂,顱內骨折,眼、耳、鼻、口⋯七孔出血。
她幸運地被送到台中中國醫藥學院;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的名字、她的親人在那裡。中國醫藥學院因為二○○三年SARS的經驗成立重症急診中心大樓,將輕重症分流;蕙蕙阿姨不到十分鐘後即生命垂危、瞳孔放大緊急送入手術室,準備開刀。警衛找到她身上的手機,撥了一個不斷出現的號碼,我們家人才知道她正與生命搏鬥,緊急趕至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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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蕙阿姨生於1938年,她自小是外公最傑出的女兒。聰慧乖巧,取名蕙蕙。五歲左右美軍開始轟炸台灣,他們舉家遷往山中避難。兄弟姊妹在大山裡玩樂時,她已流露對書本特別的眷戀。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她才九歲,蕙蕙阿姨並未意識時代的殘酷如何肢解改變她的人生。她自小功課特別好,第一名考上台中女中初中部,高中保送台中女中。一個守本份的孩子,她約略知道父親的紡織廠沒了,知道爸爸短暫入獄出來變了一個人,知道母親經常以淚洗面。她沒有想太多,只埋首書籍,當一個功課優異的孩子。關於時代變故,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女孩,什麼也不能做。
直到某一個夜晚,外公把蕙蕙阿姨叫進書房,她才知道沒有一個人逃得過大時代,無論自己多麼盡力。父親說:「蕙蕙,爸爸拜託妳,放棄保送高中,轉考師範學院⋯妳下面還有妹妹、弟弟⋯。」外公向女兒說出了自己的困境、歉疚,然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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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蕙成了我們家第一個「不能」念高中的女孩。這從此成了她一生的遺憾;也改變了蕙蕙的一生。
擦乾了眼淚,她以第一名優異成績考上師範學院、第一名考上台中商業學校,最終師範畢業,分發至台中光復國小擔任教師。一個如今我們看來「卑微」的小學教師工作,她却幾乎卯盡全力,鮮少請假,有教無類。外婆生病以後,蕙蕙和她先生搬回家中照顧病危的母親,同時也照顧與外婆相依為命的我。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有回我的腳踏車胎爆了,蕙蕙阿姨帶我到柳川旁一個違章建築修車行補釘。修車行窮人家的孩子,正是她的學生。家一眼從門看到底,臨著川水,幾塊木頭拼湊,一幅隨時要掉入河中景象。說是個「家」,前端擺腳踏車、輪胎等修車工具,後面一塊板子,睡覺、吃飯、連孩子做功課,全在一塊板上。一家父母生了四個孩子,母親就在修車行馬路上煽火碳煮飯。看到蕙蕙阿姨,馬上站起來叫「何老師好!」蕙蕙阿姨除了把車子交給她先生修補外,很嚴肅地板著臉,告訴這家的母親:「你的孩子常常功課沒交,妳要注意孩子的教育;只有用功讀書,他們將來才有出息。」正在煮飯的修車行母親眼睜著大大的,好似驚嚇、好似感謝。然後蕙蕙阿姨把原來在街上亂跑的學生叫過來,教他把家裡面的椅凳搬出來,光線才夠,好好讀書,「眼睛才不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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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的時候,一家恭敬地迎送蕙蕙阿姨;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因為在我成長的那個年代,有錢家庭的家長逢年過節必送禮給老師,老師們關注窮學生的並不多。我長大之後每想起此事,便想起蕙姨如何從一個富裕家庭的女兒被迫無法進入高中、並且無法順其自然地進入大學⋯。外婆轉述外公叫蕙姨念師範時,父親嚎啕大哭,女兒則夜裡哭了幾個月⋯;蕙蕙比我們家之前之後所有人都痛澈理解,「貧窮」如何剝奪了一個人的一生。
年邁後,蕙姨經常感嘆當年同學誰考上了台大醫學系,誰公費留學美國⋯她一直以為:這已是她終生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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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蕙不知還有更大的巨變,等待她;命運以更殘酷的方式,準備肢解她剩餘的一切。
回想蕙姨這輩子奉公守法、謹守分寸⋯;沒有人可以回答為何上天對她如此殘忍。車禍發生前她的關節已迅速退化,她剛換完一個人工關節,另一個疼痛中;她總慢慢行走,正像她謹慎守分的人生。
倒下去幾個月前她因不明因素罹患僵直性脊椎炎,車禍當天早上我特別介紹她看診林欣榮醫師。那是難忘的清晨,早上九點四十五分我收到蕙姨的Line,「謝謝,我已看診⋯安心多了⋯林院長還送了我一套CD,教我如何健身。謝謝NoNo(我的小名)。」事後我推估那是她離開醫院在車上寫的Line,沒有一個錯字,標點、句點毫不草率;仍是那個當年的模範生。她滿心歡喜地想像自己即將擺脫疼痛,寫完Line,下了車,規矩地一跛一跛走在斑馬線上穿越馬路,一台冒失的車子結束了一個平凡生命、平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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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姨仍在昏迷中,生命隨時可能寫下句點。她平時比較無語,在姊妹中溫馴不爭頭,有苦也不四處投訴。一個始終默默讀書工作的女孩,默默承受命運的偶然,默默地付出一生給她的學生,默默想完成老年時一點點「特別的」願望。那台冒失的駕駛以尖銳的煞車聲,劃過她的生命,驚嚇的結束她沈穩的生命軌跡;她被拋在空中,然後墜下⋯。
蕙姨的兒子心地善良,把我當姊姊,問我要追究肇事者責任嗎?他告訴我:「肇事者是一名年輕的媽媽,送小孩上幼稚園後,急地要去瑜伽公司上班⋯她說路口有死角⋯她一直在現場哭。」我沈默了一會兒,我們能要她賠償什麼?蕙姨驚嚇且痛苦地躺在車禍現場,當場頭骨碎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孤單地被送往急診室,膽小的她當時必然充滿驚恐,在急診室時林欣榮院長被我拜託去看蕙姨時,一生堅強的她仍試圖掙扎、揮動她的右手右腳⋯儘管滿臉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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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賠得起誰的人生?追究又能換回什麼?肇事者只是一個年輕的小職員,蕙姨未來的醫藥費必是一筆百萬大數字,年輕的肇事者如何賠?我們的家教也不可能追著她終生負債。於是我建議表弟:「你的媽媽這輩子都是老師,告訴肇事者,以後請:『慢慢開車』⋯,希望肇事者記得你母親以生命之重,最後教她的這堂課⋯。」表弟在電話另一頭,哽咽,回:「好,謝謝NoNo。」
蕙姨手術當天我直奔台中,探望這位曾在我生命中扮演半個母親的長輩,當時的她手術後腦壓仍近一百,醫生無奈建議放棄;我趕到現場告訴醫生,「我們全家都虧欠這位阿姨,請不用在乎醫療費用,全力搶救她。」台灣腦部低溫治療權威李漢宗醫師馬上不到五分鐘調集護士,先放冰袋,再緊急從別處調來與治療賽車選手「舒馬克」相同的低溫治療機,瞬間蕙姨的腦壓由接近一百的死亡界線降至二十七,忍了一天的表弟,此時才放聲大哭。
蕙姨後來第二天仍出血不止,於是又進行了二次手術,切掉她腦部的左右及前葉,保住她的腦壓有空間膨脹不致立即腦死;至今她仍與死神搏鬥。醫師皆感佩她的生命意志力,不可思議,如此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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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自小被教導一個人的命運好壞,與自己一生的善惡修行有關。四姨倒下時,可能既驚恐,也責問自己:「這一生,我做錯了什麼?」
我想告訴四姨,妳什麼也沒做錯,錯在台灣部分行車者不只沒有禮讓路人的文明習慣,甚至把飆車當成一種成就感的追求。如果她有錯,錯在她前半生誕生的時代充斥不幸,後半生生活的時代充斥「錯亂」。那一天離開中國醫藥學院重症大樓,我們家七人穿過路口,人行道的燈是綠色的,上面寫著40秒,但我們找不到任何可以過街的片刻;四方行車左轉右轉,沒有一台減速,沒有一台意識人行道上有七個人正在穿越,每台車子都如消防員般趕路,惟恐馬路上的空間這一刻沒搶著。回到台北和計程車司機聊起阿姨的車禍,司機告訴我:「這山上學生還組了一個1026俱樂部。」我問:「什麼意思?」他說:「就是比賽從山下派出所飆車至山上派出所10分又26秒⋯」我喃喃自語:「這能證明什麼?」司機回:「少年吔,證明自己青春啊!不知死活,常常摔了自己,還撞死很多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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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姨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是台灣每年許多不幸車禍的數字之一。但每一個數字背後代表著這個平凡的人,他的願望、他的故事、以及他未完成的夢。誰有權力剝奪這一切?
一個急轉彎,你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也破碎一整個家庭所有人的心。請記住你所駕駛的不只是一台代步的車子,它一不小心也可能是殺人的武器。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方向盤上佈滿血跡,請:慢慢開車。
四姨的腳還在踢,踢著一點微小的節奏。這位一生執教鞭的老師,人生末了,一個卑微的請求。請,慢慢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