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吴浩（绿色和平森林保护项目主任）

被砍伐一空的浆纸林横躺一地，等待被运往工厂制作成纸浆。过去10年，浆纸林在海南的发展与天然林保护之间的矛盾十分突出。由于历史原因，海南省另一个农林经济支柱产业——橡胶林较早占据了低海拔的大部分宜林地。于是，浆纸林的扩张采取“上山”策略，这导致中部山区天然林资源遭到严重破坏。

（供图/Greenpeace/谭庆驹）

海南鹦哥岭自然保护区的天然林正日益受到人工林的威胁，无论是水源涵养、水土保持，乃至区域气候的调节，人工林和天然林都相差很远。同时人工林也如同一排排牢笼，切断了野生动物的迁徙路径，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带来了潜在威胁。 

陡峭山地的山脊，是水土保持的重点地区，一旦植被破坏就会导致水土严重流失，而这些人工林就是为造纸而种，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砍伐。

水库周围种植了大片整齐划一的人工林，一般游人眼中，这里还是绿树成荫，可对于热带雨林，这并不是健康的绿色，而是可怕的“森林坟墓”。

2011年8月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我们从海南省白沙县城出发，经过15公里路程就到了鹦哥岭自然保护区的山脚下，此时水泥公路已消失在山间。我下了汽车，打开头灯，沿着雨后泥泞的林道向上，开始了一次对中国保存最完好的热带原始山地雨林的探访。虽然很多次途经这里，但310国道旁的海南第二高峰、海拔1812米的鹦嘴峰总是躲在云雾中，从没露出过它神秘的真容。

鹦嘴峰是鹦哥岭的主峰，这片地区是海南地图上最后一块“人类禁区”，由于地势陡峭，人烟稀少，除了本地猎户以外，几乎从未有过人类的足迹。250平方公里保存完好的连片热带山地雨林，是中国仅存而且最大的热带岛屿山地雨林生态系统。这里拥有海南岛最多的物种丰富度，经过10多年的科考调查，新的物种记录仍然在不断增加。同时，鹦哥岭也是海南最大两条河流（南渡江和昌化江）的发源地，哺育了海南数百万人民。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位于鹦嘴峰脚下的红坎水库。

大广坝  供图/Greenpeace

太阳慢慢爬过黎母山，将海岛的晨光撒向了鹦哥岭，山间的晨雾渐渐消散，起伏的山峦露出了它们的模样，只留下鹦嘴峰仍披着乳白色的面纱。

同行的向导大哥是个“雨林通”，他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全球最珍稀的灵长动物、仅存23只的海南黑冠长臂猿的栖息地。直到上世纪80年代，周围的村民还能听到长臂猿的鸣叫，悠扬婉转，极为动听。可是随着人类活动增多，原始森林不断被破坏，加上滥捕乱杀，长臂猿的数量和活动范围显著减少。在这几年的科考中，人们已经没在鹦哥岭发现任何长臂猿的踪迹了。

沿着鹦哥岭的山道一路前行，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两条山脊连上了鹦哥岭的主峰。我们脚下的谷底是一片发育极好的沟谷雨林，尽头的断崖处挂着两条银色瀑布，远处的鹦哥岭仍藏在云雾中。可是，在如此美丽的画卷中，有一片异常不和谐的痕迹出现在眼前。原来，在山谷对面陡峭的山脊上，密密麻麻地种着桉树，那是一种用来制作纸浆的人工林。它们和山腰的热带雨林看起来势不两立，一个整齐划一却让人不安，一个略显杂乱却自然柔顺。

对照着手中的地图和GPS，我们确认，这些桉树正是地图上通过遥感解译得到的那片鹦哥岭自然保护区内的浆纸人工林。在成功确认这片人工林后，我并没有因为顺利完成工作而有一丝兴奋，反而被眼前连绵不绝的桉树震惊了，久久不能前行。

要知道，我在海南呆过很长时间，桉树也见过不少，但如此气势恢弘的桉树林，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陡峭山地的山脊，本来是水土保持的重点地区，一旦植被破坏就会导致水土严重流失，而这些人工林就是为造纸而种，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砍伐。不少人工林还包围着少量没被砍伐的原生植被，这说明这些林地的来源并不像某些人说的只是所谓的荒山。

鹦哥岭  供图/Greenpeace

经我们现场调查证实，全球知名的金光集团下属的林浆纸公司——金华公司，在鹦哥岭保护区内种植了至少8943亩桉树，这还不包括保护区核心区内至少上千亩的桉树。

鹦哥岭自然保护区成立于2004年7月，而这些桉树都是在2005和2006年种植的。为了种桉树，金华公司修建了一条盘绕到山顶的道路，道路至少宽7米，长20公里，远远望去，一条巨大的“伤疤”如毒蛇一样勒紧了保护区的要害。

看到这些，我叹了口气，继续往上前行。山谷一边是秀美的热带雨林，如同盆景般精致，移步换景，而另一边却挺立着密密麻麻的浆纸人工林，千篇一律，毫无美感。这种感觉十分怪异，让人颇为不适。

到了正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红坎水库。从卫星图片上看，这个水库好似鹦鹉羽毛上一颗清澈透亮的水珠。此时，风高云淡，鹦嘴峰终于从云中露出了它的真容。绵延的热带雨林就如同这只美丽鹦鹉的绿色羽毛，而这些新种植的浆纸人工林，却好像将这只鹦鹉原本美丽无比的羽毛拔掉，再用胶水硬粘上一些残破稀疏的杂毛。

鹦哥岭红坎水库 供图/Greenpeace

接待我们的一名水库员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谈起人工林的影响，他只是长叹一口气，告诉我们，这些年虽然这里划入了保护区，没人偷猎了，但是野生动物还是少了很多，原来这里山顶的三角枫全被换成了桉树，这些人工林的种植对水库水位也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也许在一般游人眼中，这里还是绿树成荫，可是对于热带雨林，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绿色。许多研究表明，无论是水源涵养、水土保持，乃至区域气候的调节，浆纸人工林的生态服务功能和热带雨林都相差很远。同时它们也如同一排排牢笼，切断了野生动物的迁徙路径，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带来了潜在的威胁。

松涛除草剂 供图/Greenpeace

返回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名鹦哥岭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谈到了鹦哥岭保护区的一些故事。由于历史原因，在保护区成立后，这片人工林地仍然被金光集团违规开发，但是由于中央政府的严格监管和环保组织的披露，该公司无奈只能将破坏天然林转换为浆纸人工林的林地转交给政府和保护区。

虽然破坏已经造成，但我们还是欣喜地发现，目前的保护工作是非常积极的，对于这些浆纸人工林，相关部门已经有了初步的应对措施，目前保护区内的浆纸林地严禁采伐，这无疑是有利于鹦哥岭生态系统恢复和重建的第一步，但如果不做进一步处理，这些浆纸林带来的负面生态影响仍然会一直存在下去，“伤疤”久久不能愈合。

一直以来，鹦哥岭是中国原始热带雨林保存最完好的自然保护区。据调查，鹦哥岭有维管束植物2000种以上，其中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5种，二级17种，海南特有种植物132种，陆栖脊椎动物279种，其中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4种，二级36种，31种列入CITES公约（《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51种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15种动物为海南岛特有种（占海南岛的65.2%），64种是海南岛的特有亚种（占海南岛的68.8%）。专家所记录到的动植物种数量非常丰富，他们还认为，鹦哥岭很可能还存在着大量未认识的物种，如果在人类还未研究之前，却因为生态破坏而导致它们的消失，那将是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鹦哥岭保护区也是海南岛陆地保护区的中心枢纽。它位于海南岛中南部，与四周的其他保护区连成一片，起到了纽带连接的作用，使目前海南破碎化的保护区连成一个整体。

一年后的2012年8月，海南省政府审议通过了《海南省公益林保护建设规划（2010-2020）》（以下简称《规划》），明确提出增加海南公益林面积至1345万亩，其中天然林占到近四分之三，并逐步建立起以天然林、自然保护区林、沿海防护林等公益林资源为主体的完备的生态公益林网络体系。按照《规划》，海南全岛具有公益林“身份”的天然林将从919.5万亩增长至近988万亩，而岛上现存天然林面积为989万亩。这意味着如果《规划》得到落实，那么海南的天然林将几乎全部穿上“保护甲”，特别是鹦哥岭这些重要地区残缺不全的山区天然林，终于可以脱离商业采伐的威胁。这是海南在生态恢复道路上迈出的极为重要的一步，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当年盲目种植人工林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是，对于目前种植在鹦哥岭和霸王岭等保护区中的单一人工林，仅仅停止采伐是不够的。我们建议对这些地区进行全面科学评估，采取以自然为主、人工为辅的手段，对当地原始植被进行分阶段地恢复，从而提高其生态服务价值和生态安全性，同时这也可以为破碎化的生物栖息地搭建起廊道，使仅剩20余只、比大熊猫还珍贵的海南长臂猿得到扩大种群、繁衍发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