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坡残雪覆盖，上坡小径蜿蜒，小T向坟坡走去，她是要去看望逝去的父亲。父亲一年前突遭车祸，就再也没有醒来，随后就躺在了那个坟坡岗上。小T这次回老家过年，自从跨入家门，就一直特别想念父亲，向往那个坟坡，她有说不出的苦要对父亲诉说。

    小T大学毕业，刚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她母亲腿脚有疾，身体较弱，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份家政活儿，一天，腿脚不听使唤，不慎把人家的洗衣机摔坏，自己也弄伤。小T得悉，急急忙忙赶回老家，一进家门，看见母亲坐着，旁边有个陌生的老头儿正帮母亲忙活着。小T心里不禁咯噔一抽，心如锤击，心情猛然下沉——母亲受伤，眼前又出现这陌生人，可谓双重打击！原来这就是前些日子母亲提起过的那个人，肯定是哪个好管闲事的婆娘介绍给母亲的。

    过年这几天，这老头儿又来了。小T像个哑巴，不说话，整天板着脸，从没给他好脸色看。母亲本是个脾气急躁、很是主观的人，这几天好像犯了什么错似的，怯生生的，还时不时轻轻地长叹短嘘。只要小T在场，那老头儿立马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好多天，整个家都笼罩在尴尬压抑、暮气沉沉的氛围之中。

    小T真不愿呆在家里，甚至不想再回这个家了。此时，她在山间小径踽踽独行，她想念父亲，要去找父亲，因为她感到自尊心大受伤害，隐隐觉得母亲将要离开她，整个家庭也要拆散了。她还没爬到父亲安息的地方，就远远地望见父亲的坟牌、坟堆，泪水早已挂满了她的脸庞。

    “爸，过年了，我看你来了！”小T伫立在父亲前面，潸然泪下，“山坡上的雪还没融化呢，你一定很冷吧？我也觉得冷，心里觉得特别凉！

    “以前你在的时候，我们一家多好啊！虽然家境贫困，你身体不好，妈脾气大，身子也差，但有你安抚妈妈，以及对我们无限的宽怀和爱护，一家人其乐融融，感觉很温馨……那些日子多好啊……

    “你走以后，哥伤愈重返工作岗位，我后来也毕业参加了工作，妈身体和心情也渐渐稳定下来，我想你一定会感到很欣慰吧！可是好景不长，近来家里好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特别是家里闯进个什么‘叔叔’，我挺难接受的！觉得妈有点变了，她还责怪我没礼貌，不懂事，不给人家面子等等，我心里很难过……”

    小T默默地与父亲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袭来，她全身哆嗦了一下，抬头望天，天色渐暗。她又喃喃地说：“爸，快入夜了，天气更冷了，我再给你烧些纸，让你暖和一点！还有，你拿到这些钱，不要舍不得花……以前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以后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管着自己就是了……”

    纸火在暮色中跳跃，显得特别明亮，小T的心也舒展多了。随后，她慢慢摸下山去。

二

    暮色渐渐浓郁，一弯冷月陪着小T下山。到了山脚，月沉西山，天已全黑。小T快走到村口，看见个人影儿，寒风中站在村口的石板路当中。

    啊！是妈妈！

    “你出去也不告一声，等着你吃晚饭呢。要是你不回来，我们还得再饿肚下去！”还没等小T走近，母亲就开口责备了，但语气似乎跟以前大不相同。倘若在过去，妈妈嚷起来可厉害了，现在只是嘴里嘟囔了一下。

    小T没吱声，跟着母亲往家走。

    不知道是因为去看望过父亲，还是因为妈妈来接她，抑或因为屋内暖和，小T踏进家门，身上和心里顿觉有点暖和起来；也不知道是先前泪水洗过眼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她似乎觉得屋里的灯光柔和多了，四周看上去也顺眼多了。

    妈妈忙着热饭、热菜，小T独个坐在饭桌前。

    一会儿，妈妈端上热好的饭菜，说：“趁热，快吃！”然后转身离开桌子。这些天，每次吃饭都是小T先用完，然后母亲和那个老头儿“叔叔”再上桌吃饭的。

    “妈！”小T突然喊了声，母亲一怔，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用手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坐下来一起吃。

    “不，不等急！等你吃好了，我，我们再……”母亲急急巴巴地说，一边说，一边脸朝着里屋转了几下。

    “那就叫他也一起来吧！”小T想和妈妈坐在一起吃饭，也就不去计较与什么“叔叔”同桌了。

    妈妈愣着，半响没声。

    “叫他一下呀！”小T催促着，母亲这才缓过神来，走进里屋。这时候，里屋传来一阵急促的低语对话声，随后一阵沉寂。又过了一会儿，母亲和那个“叔叔”怯生生地挪到饭桌边，坐下。三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有点别扭，都没说一句话。

    席间，小T看见妈妈两眼噙泪，不免心头一阵酸楚，泪水盈眶。

    这个新年，每一天小T都觉得度日如年，不过最后两天倒觉得时间过得挺快的，一转眼，假期结束，又要重返县城。小T理好行装，跨出家门，刚想转身与妈妈道别，妈妈已经跟着出来。她们走到村口，小T停下来，示意妈妈留步转回去，妈妈抬起手向前方伸伸：“让我，就让我再走一段吧！”

    自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小T就没让母亲接送过，上学、放学，都是自个儿来去的。上县城读中学，母亲没送过一步路。去了那么远的大学读书，母亲也没送过一次，更没去大学看过。毕业到了县城工作，母亲也还是这样。如今母亲腿脚不好，小T叫她别多走了，可母亲坚持要再送送。小T心里明白，妈妈是想跟她说说话，多送一段路也是弥补以前的欠缺。

    母女俩沿着乡村小道往镇方向慢慢行走。一路上，母亲说的很多，小T默默地听着。

    “……我腿脚好像越来越不听使唤，手也不灵活，人又土气，给有钱人家做事情，心里老是慌兮兮的，不自在，活也干不好……”母亲恍若喃喃自语，“唉！妹（四川有些地方长辈对女儿的称呼），你妈老了吧？”

    小T侧头打量母亲，可不是么，妈妈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变白了许多；脸上又添加了许多皱纹；走路显得步履不稳，背也弯了点，看上去好像矮小了许多……看着看着，小T阵阵心酸！

    “……人老了，就越发不中用了！”母亲继续说着，“妹，你和你哥都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也低，我本想干点什么，挣点钱，补助自己，不想花你们的钱……还想要多挣一点，好为你们存一点起来，因为你们以后找对象啦，成家啦，得花许多钱的……可东托人，西找地方，忙活了大半年，钱根本就没多一点起来，身子倒弄得不好了，还到处添乱，连累人家，特别是拖累你和你哥……你们还继续苦着，唉！老这样靠你们可不行啊！总要想个什么法子啊！”

    母亲一向好强，可小T这会儿却深深体察到她的软弱、无力和无奈。小T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和耐心地听母亲说话过，她继续默默地听着。

    “……后来有人来介绍老头儿。”母亲自管说着，“家中这……这老头儿，他家情况还算比较好，子女都出道了，经济也宽松，没有一点负担……还有，妹，你知道，我性格急，脾气躁，可他倒挺顺着我的……再有，特别重要的是，他与我商量好了，帮我一起开个小卖店，这样，我腿脚不好，就不必东走西走了。以后小店开得顺，有点钱进来，我生活就能对付了，你们呢也就没有我这负担了……而我呢，还要积一点钱给你们呐！你们俩啊，从小到大就没有好吃好用过……以后嘛，妈一定会给你们一点的……哈哈！”

    母亲脸迎寒风，憧憬未来，两眼闪烁着光芒，越说越带劲，嗓门也渐渐大起来。

    从家里到镇上有七、八里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母亲竟然徒步送女儿到了镇长途汽车站了！今天小T好像第一次出远门似的，因为母亲第一次送行，还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又说了那么多，小T感慨万千！

    候车那会儿，母女俩又陷入沉默状态，母亲情绪重现低落，她不知道女儿最终会怎么想，心里忐忑不安，很是惆怅。

    开始检票，要上车了，母亲突然低声道：“妹，你、你哥……你们要是真的不开心，那我……我就把那老头儿回掉算了！反正一个人也能过的……”

    小T心头猛然一颤！两脚停住，还是母亲推了她一下，这才向车门挪去。

    车子启动，小T站在车厢尾端，通过后窗凝视着妈妈。只见妈妈立在车道边，一动不动，寒风吹动了她干枯的头发，但她目光追赶着车子，追逐着女儿。小T凝望着妈妈，妈妈的身影越离越远，越变越小，直到车子拐弯看不见为止，小T还呆呆地站着，泪流满面。

三

    回到县城，小T常常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辗转难眠。

    “我压根儿不曾想过这个家会闯进个什么‘叔叔’这种事儿，可没想到真的要来了！”小T思索着，“做儿女的都是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传世的，少了一个也没办法再去补一个的呀！世世代代都不是说从一而终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的伦理道德吗？‘永远的爸爸和永远的妈妈’是我们做儿女固有的想法，然而现实中，大人的世界真叫人想不明白，看不懂！

    “可想想妈所遭遇的处境，听听妈所说的想法，却又很现实地摆着！……她那样不也是为了我们儿女吗？她有依靠了，自己生活改善了，自然就减轻了我们的负担了，特别是，她还想再争取为我们做点什么，巴望我们生活过得更好一点……她这不是仍然一心一意地、无时无刻地在为我们着想吗？怎能说她变了呢？又怎能说这家要拆散了呢？”

    小T这么想想，感到自己考虑事情有所欠缺，不太讲理，忽然间对这种大人的事情似乎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她反思，莫非是自己原来的伦理及认识存在偏颇吧？不然怎会与现实生活如此相悖而不可调和的呢？蓦然间，她好像拨开了迷雾，发现了一条符合现实的心路，顺着这条心路走，许多思想瓶颈遂被拓开，走得也顺畅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确实犯错了，不应该只凭自己的观念、感受和情绪来对待事情，而全然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看问题、想事情，缺乏家庭全局观；还有，自己虽然年纪不大，倒像个老封建似的，想想也真觉得有点儿可笑！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母亲那一系列令人心酸的情景，一幕幕在小T眼前不断浮现，她越想越不安，寻思着得马上回家一趟，要把心里的想法跟妈妈去说说！

    这天，小T匆匆赶回家，推门进屋，只见妈妈一人在家。不一会儿还得知妈妈那天送她回来后，第二天就打发那老头儿“叔叔”回去了。

    这家好像又恢复了原样，母亲见到女儿分外高兴，喜形于色，但小T却蓦然觉得有点空荡凄凉，感到妈妈特别形影相吊，孤苦伶仃，不禁阵阵惆怅！她还是第一次滋生出这种感觉。

    没有外人，母女俩话语就多了，小T对妈妈也说开了：“……常言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人老了，独个儿生活很不方便的，而身体差劲，腿脚不好，没个依靠，没有帮手，做事就更难了……还有啊，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人上年纪了，什么都想说说的，如果身边没个人，整天整夜独自一人，那憋着有多难受啊！连我们年轻人遇到点什么事都憋不住，更不用说老人了啊！是不是啊？‘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嘛，妈以后的生活有靠头了，其实就是我们儿女的福气……那些‘三重四德’之类的东西都是旧时代用的，是要害人的，早就不适合当今这个年代了呀！我们是边远山区乡下人，可你知道吗，在大城市里，许多儿女还帮着自己的单亲长辈去找老伴呢！你看人家多开明、多先进啊！是吧？呵呵！……

    “妈，爸实在是走得太突然，太匆忙了！不然，我想，假如给他再留最后一点时间，他也一定会安排好你以后的事情的……”

    小T这番话既是说给妈妈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妈妈听得出神，早已禁不住眼泪汪汪，她这才发觉女儿长大了！感到无比欣慰！此刻，她好似挣断了枷锁，卸掉了包袱，可以自主选择今后之路。母女俩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已与以前完全不同。

    “那天你是不是上坡看你爸去了？”母亲问。

    “是的。”

    “看，今天天气多好，妹，也陪妈去见见他，咱们跟他商量一下，好不？”母亲提议。

    “好！我们走！”

    阳光洒满山坡，远处小T搀着母亲缓缓走在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