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钧文思,澡雪精神:魏晋六朝的“虚静“观
(2010-09-14 23: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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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文赋》云“伫中区以玄览”。何为“玄览”?就是静观的意思,游心于“虚静”。“玄”是玄学最重要的字眼之一。王弼注《老子》,首先将“玄”释为“虚静”:“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老子注》第一章)陆机在这里运用玄学术语,说明作家创作前须以“虚静”胸怀去体察万物,由物动而思动,思动而文生。
魏晋玄学主张以“无”为本,认为世间万物均由“无”而生。何晏说:“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晋书·王衍传》)王弼也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为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老子注》25章)宇宙万物之所以能够生成、存在,是因为它们有“无”作为本体依据,因此要全面深刻地把握万“有”,就必须把握其本体“无”。
“无”是从本体的实有方面而言,若从其存在状态而言,则叫“静”,若从其涵容方面而言,则叫“虚”,所以“虚静”在玄学哲学中也是本体“无”或“道”的别名。《庄子·天道》篇云:“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王弼更将虚静视作本体:“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老子注》16章)有从虚中来,动由静间发,万物虽然运动变化,但最终都将复归于本体虚静。
虚静又指人澄澈朗照的精神状态。魏晋玄学中人崇尚体道。道体虚静,因此人只有保持极虚静的精神状态,才能体认本体,只有以虚静的心灵去观照虚静的本体,才能执著大象、得其精髓;如果以动观静,以实求虚,则只能适得其反。守虚静,抱元一,便成为玄学思想的一个根本特征。
玄学论者多继承发扬老庄崇尚虚静的观点。嵇康说:“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释私论》)“气静神虚”、“体亮心达”,就不会矜尚夸耀、追求物欲;一旦如此便可超越一切名利是非、道德规范、行为规范,纯任个性精神的自由舒展,由凡俗生活上升至审美境界。相反,“心疲体解,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若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家诫》)不过,精神之虚静,并不意味着精神空无寂灭、凝然不动,相反是要以静制动、以虚制实,让主体精神不为外物所干挠,在役使天地间万物的同时保持独立自足、主动洒脱。因此,虚静状态下的主体精神反而享有极大的能动性、自由性和超时空性。如果说嵇康主要论述了由虚静无欲通向精神自由解放的道路,那么阮籍则阐述了精神虚静无欲能动地遨游于超时空之域的特征。其《大人先生传》直接继承庄子“休心乎均天”、自由逍遥的精神,表现了大人先生“超世而绝群,遗欲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谟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摇乎四运,翩翱翔乎八隅”,超时空而达到绝对自由的逍遥神游。
玄学所论虚静状态下纯粹精神的神游,从本质上讲就是创作中的想象活动。其中所包含的去欲、自由、能动、超时空四个特点,正揭示了艺术审美想象的本质特征。因为以虚静之心观物本身就是一种审美观照,以虚静之心观物,即成为由实用与知识中摆脱出来的美地观照。所以澄怀味象,则所味之对象,即进入于美地观照之中,而成为美的对象。而自己的精神,即融入美地对象之中,得到自由解放。
刘勰最早用“虚静”一词来论说创作的。《文心雕龙•神思》曰: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
陶钧文思就是培养和酝酿文思的意思。刘勰认为,培养和酝酿文思(或神思)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一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作为前提条件之一的“贵在虚静”之说,指出了虚静是一个人从非创作状态进入创作状态并维持延续创作状态的关键要素。
刘勰对“虚静”的直接解释是“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这八个字。“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语出《庄子•知北游》,意思是:疏导五脏使它们畅通无阻,洗涤精神使它们一尘不染。在实际上,“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作为对“虚静”的解释,始终与神思有关。虚静作为神思产生的条件,是对“神”或“心”提出的一种要求,具有为在创作时神思或兴会到来作心理准备之功能。培养和酝酿文思,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是使心神达到“虚”和“静”的状态。
为什么要保持“虚静”?因为艺术想象活动需要人的生理方面和心理方面的全部力量的支持,也就是说,需要“气”的支持。只有保持“虚静”,“澡雪精神”,才能使自身的“气”得到调顺通畅。刘勰虽把“虚静”二字铸为一词,内涵仍包含“虚”——“疏瀹五藏”(生理方面)和“静”——“澡雪精神”(精神方面)两个方面。排除内心的一切杂念和欲求,以腾出足够的心理空间去容纳神思的活动,此乃“虚”;心绪宁静,精神恬淡,不受外界干扰,此乃“静”。“澡雪精神”不仅是集中精神的意思,而且还有使人的精神状态新鲜饱满等含义。只有在精神集中精力充沛的情形下,作家才能够调动思维中所储存的学识,精心研阅而得到满意的构思。又说“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室,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清爽”,心理学认为:大脑皮层的基本神经过程就是兴奋和抑制的统一,以“动”为特征的兴奋与以“静”为特征的抑制共同构成人的大脑皮层的正常机能,缺一不可,刘勰“虚静”说暗合了科学道理。一般而言,动而趋静,静而趋动,一静一动,自动调节、维护大脑的健康运转。作者用水清火静的比喻说明了在创作中主体思维应该清爽明净,摒除纷乱,澄观一心,而后才能腾绰万象,情致渐进,意象天成。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可谓深得此意:“文章之事,形态繁变,条理纷纭,如令心无天游,适令万物相攘。故为文之术,首在治心,迟速纵殊,而心未尝不静,大小或异,而气未尝不虚。执旋玑以运大象,处户牖而得天倪,惟虚与静之故也。”有了虚与静,心神才能发动起来,运行无阻,从而才能有神思的出现。作家创作前的“虚静”蓄养正好为动的神思到来提供了心理准备。这是一个由静入动、以虚生实的创作思维的辩证法。
魏晋六朝的“虚静”说在中国古代诗学史上起到了继往开来的作用,它把先秦时尚处于哲学领域的“虚静”说与审美和艺术理论融为一体,开创了谨慎严密的理论体系。自此开始,“虚静”作为创作者和欣赏者在审美活动中应该具有的一种虚空澄明的心态,便几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