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天山(随笔)
(哈萨克族)艾克拜尔·米吉提
那是1983年的9月29日。那会儿还没有国庆长假(只放一天假),所以,我从伊犁出发,准备返回北京。那天早上,是父亲用自行车将我从靠近伊犁河岸的纳格尔齐(Naghirqi,意为鼓手村)送到伊犁饭店院内长途车站,为我送行。那时候,时兴兜底带四个轮子的马统包,我是一个棕色的马统包,里边装了衣物和六瓶伊犁大曲,是那种透明玻璃瓶装的,瓶口是个铁盖。马统包被车场工人装到班车顶上的行李架上了。所有旅客的大件行李放上去后,拿粗麻绳编织网罩罩住,就算万无一失了。车还没有启动,下着一点毛毛细雨,有几个从前苏联哈萨克斯坦过来的探亲者,居然是我熟悉的父亲的一位维吾尔族朋友(应当说是真正的塔兰奇人。按准噶尔时期的称谓是“种麦者”,按盛世才认可的1936年,不知所云亦或所终)的亲戚。当时,中苏关系有所缓解,所以亲戚之间可以走动了。他们热情地和我父亲握手。我父亲含蓄地、但是不无骄傲地向他们炫示:这是我儿子,他在北京工作,准备返回北京。那几位说,我们是到乌鲁木齐走亲戚,很庆幸我们能一路同行。正聊得热乎,班车要出发了。这时雨也停了,云层中还露出一线蓝天。我举头望望那丝蓝天,与父亲握手告别。上了车,按着票号找到位子时,居然在我的位子上坐着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维吾尔族老大爷,他个头矮小,怀抱着一小面口袋馕。我说,老大爷,您坐的位子是我的,请您让一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吧。他说,yakh(不),bu
miniki
ornum(这是我的位子)。我说,您的车票呢?他从怀抱的馕口袋上腾出一只手来,把票递给我看。原来那票攥在手心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了。我展开来一看,其实是我的邻座。车窗是摇下来的,父亲就在车窗外探头望着我。我冲他笑笑。父亲看明白了,他说,算了,艾柯达依,他是老人,让他吧。于是,我便坐在了过道一侧,与这位老人相安无事,即将一路同行。
那会儿还没有高速公路,当时我是否听说过高速公路这一名词,迄今对自己的记忆持有怀疑态度。应当说,从伊犁出发,到芦草沟(laosuogin)铺得是沥青路面(也叫柏油路),过了芦草沟便是沙石搓板路了。当然,过了三台以后,一直到乌鲁木齐都是沥青路。不久,我们告别了伊犁的那段弥足珍贵的沥青路面,开始在搓板路上颠簸,车后扬起一股尘土。不过还好,早上这边也下过雨,浮土被压住了,所以从车轮碾压下扬起的尘土并不算大。我的心已经飞向翻越天山北坡过了三台以后的平展展的沥青路面。
左侧的阿合拜塔勒山雪峰此时已被密云锁住,铅色的云弥满了天际。在通往乌拉斯台路口时,我隔着车窗向那边投去一瞥,转瞬那个路口便留在了身后。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也一同留在了那个路口。我想着一些心事,向着果子沟口驶近。然而,没走出几公里,班车便戛然而止了。司机冲着我们满车的旅客嘟囔了一声,我去买鸡蛋,你们等一会儿。我这时才注意到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蓬乱,脸上有一些杂须,一脸的灰色,极不提气。他下车时,连旅客上下的车门都没打开,便拎了一只空铁桶,一路吱扭吱扭地越过路东斗渠,没入对岸的农宅里去了。一车的人开始抱怨起来。显然这种抱怨无济于事。于是,相互开始攀谈起来。我问那位老大爷,是去乌鲁木齐么?他说,不是,到乌苏看孩子去。我的左侧三人排座上,坐着三个壮汉。他们说,是自治区地质局勘探队的,到伊犁搞地质调查,现在返回乌鲁木齐去。其中一位,后日国庆就要举行婚礼。我的前座则是一位北京民族文化宫的文物收藏专家,他是到伊犁收集民间文物而来的,那一身在当时鲜见的蓝卡叽工作服(亦或是大褂),格外抢眼。
时间不知不觉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买鸡蛋的司机还没回来。人们的聊天热情开始渐渐褪去,代之而起的是比抱怨声还要难听的责骂声。有人说,他妈的,这家伙不是去等待母鸡下蛋的吧?照这样下去,那一桶鸡蛋何时才能装满呐!又有更具想象力的,说,不对,这家伙弄不好成了抱窝鸡了,孵不出一窝小鸡是不会回来了。还有的甚至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语。很遗憾,只是司机听不见,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这些人就像囚笼里的困兽,惟有口无遮拦而已。许久许久,大约过了一小时,抑或是更长时间,司机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斗渠这边的树丛旁,右手拎着的铁桶不再空晃,我想一定是盛满了鸡蛋。恰在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庄户人家的妇女,满脸飞着红晕,笑嘻嘻地跟在他后面,兀自说着些什么。司机却头也不回,得意的神情在他的脸庞已经盛不下了,浑身都在诉说。我暗自叫道,完了,这家伙会女人了,沾了晦气,这车可千万不要出事让我们跟着倒霉。司机上了驾驶位关上车门,那女人还攀在车门上说个没完,嗓门不小,浓郁的四川口音尾音拖得极长,甚至是有点不无张扬。车依然没有启动,车轮似乎被那个女人给粘住了。这时,那三条壮汉中的一位开始发怒了:走不走,你!这话成了引子,车内响起了并不整齐的声音:还有完没完!司机有些愠怒地回过头来,当他的视线与车内的人目光相遇时,识趣地回过头去,对那女人说了一声,下回再说,便启动了车子。
由于天气阴沉路况颠簸,加上方才的余怒未消,一车的人似乎没有了兴致去欣赏果子沟里的美景。只有很久很久以后,当汽车跃上松树头子,蔚蓝色的赛里木湖蓦然出现在足下时,一车的人哇地一声惊呼起来,方才的沉闷气氛一下从车内烟消云散。原来美的力量是这样强大,美到极至时竟然会让人群体失声惊呼。这的确是一个奇迹。
现在已经是深秋,赛里木湖畔的草原已然饱满——变得一片柔美秋黄,环湖的山麓雪线低垂,云杉林已染一片墨色。只有湖水变幻着色彩,像一个冷艳的女人,不无妩媚,却是寒气袭人,拒人千里。当然,那只是瞬间的自我感觉而已。一切的美终将成为历史的记忆。满车的人在一片喧哗中沿湖而行,不久便在三台以东恋恋不舍地辞别了赛里木湖的蓝色倩影,没入一片草黄浅谷。天上飘着一点小雨,沥青路面显得光滑湿润。不久,班车便攀上了一道横梁。应当说,这道横梁是伊犁风景的分水岭,那种柔美的、色彩斑斓的、如诗如画的雪山草原森林景象便将一去永不复返。过了此梁,则是戈壁荒漠草原,植被稀疏落寞,多为梭梭、忍冬之类的低矮灌木,灌木间稀稀落落地长着荒草。可不要小看这些荒草,其草力旺盛,是冬季里食草动物和家畜共享的食粮。这里冬日的风极大,存不住雪,雪一落地,来一场风便卷走了,吹得无影无踪。所以,是羊群过冬的最佳去处——冬牧场(俗称“冬窝子”)。伊犁河谷那边霍城县、伊宁县、乃至尼勒克县的部分畜群都要到这边来过冬。当然,现在还没有到过冬时节,畜群还在伊犁河谷的秋牧场稳储秋膘呢。
司机或许是出于兴奋,在下坡时还给了一脚油门。班车便风驰电掣般冲向坡下。在过了一道干涸的小沟涵桥后,班车凭着惯性冲上了又一道小梁。于是,那辽远的、一泻千里的大漫坡便展现在眼前(哈萨克人将这里称之为qol
adir(无水荒原))。这是另一种让人释然的境界。司机索性将车挂上了空档,那车像脱缰的野马,自由自在地奔驰起来。正当大家陶醉的瞬间,意外开始向班车袭来。车速明显加快了,快到车体浑身都在颤抖,所有的部位都在发出尖锐的响声。有一位维吾尔老妇人先惊呼起来:真主啊!护佑我们平安吧!一种紧张的气氛顿时在车内弥漫开来。司机似乎踩了一下刹车,车是汽刹,未能刹住,车体倒是横了一下又顺过来。嗷!满车的人惊呼起来。随着惯性——重力加速度——失控的车速已让大家的心都物理性地堵到了嗓子眼。还好,在这大漫坡上,迎面还没有出现车辆。司机显然慌了神了。我突然想起了他上午提着鸡蛋桶浑身自在地走在前面,那个农妇尾随其后的场景,心里暗暗叫苦!我不知道此时是该鄙视他还是谴责他。我只希望车能平安刹住!他再一次踩了刹车。车体急剧地横过来,险些在道中侧覆。司机在慌乱中索性放开了刹车,他甚至连方向盘都不能完全掌控,方向盘也剧烈地抖动起来。遥遥地,可以望见一溜班车正在吃力地攀着缓坡上来,如不控制,那将是迎头相撞车毁人亡的惨剧。不过,不知怎的,我的心底却是一片坦然。我只觉得这是一场惊险经历而已,我们大家都会安然无恙。渐渐地,车离开了山地,驶上了一片坦原。司机毕竟很有经验,他似乎也缓过神来,在驶近前方一处筑路取土的坑体时,他一边刹车,一边毅然决然地将方向盘打向了左侧。车冲出了公路,扎进土坑,复又跳出土坑,在一片平地上轰然倾覆……
那一瞬间的感觉,在我记忆深处迄今挥之不去。我只感觉到我的身体被车体托起,高高地抛向空间,须臾,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着向地面。只是班车落地的瞬间不是正面着地,而是右侧身轰然与地相拥。伴随着地表反抗,车体刹那间还反弹了一下,这才消停。尘土在车内弥漫开来。铁皮被挤压的声音伴随着玻璃的破碎声,在车体内四处奔驰。人们一片鬼哭狼嚎。我这时才注意到,那位维吾尔老人居然压在了我的身下,他在那里wayjian
wayjian(哎哟、哎哟)地喘着气。我发现本能使我第一个跳了起来,庆幸的是连我的眼镜都没有磕掉。左侧的车窗已然变成了“天窗”。我站在座位侧壁之上,打开了“天窗”,跃上车外。车外的空气竟然是这样的清新,沁人心脾。我穿着白色风衣,此时本应在长安街上漫步,而在此刻,却栖于倾覆的班车侧体,连自己都觉得不无滑稽。
喂,艾克拜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这也奇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漠草原还有谁能认识我呢?原来刚才那一溜班车停在了近旁,车上所有的旅客都下来了,他们亲眼目睹了方才惊险的一幕。我注意到唤我的人正是时任伊犁州团委书记努尔哈斯木。我在这里玩呢!我脱口而出。哈哈哈!我们禁不住笑了起来。于是,我顺着货架第一个跳下车顶,顺手看了看我的马统包,令我惊奇的是,六瓶伊犁特曲完好无损。我把马统包抽出货架放置一旁,旋即奔向车头。那个司机两脚挂在方向盘上,倒悬在那里,车内的人从破损的前车窗纷纷爬出,还顾不上解救倒悬的司机。我上去把他抱了下来。他浑身哆嗦着,脸色惨白,顾不上感谢,只是冲我喃喃着,这是第二次了,我这是第二次翻车,第一次是在巴基斯坦,我开的解放牌货车翻了差点掉进深渊丧命,现在客车又翻了,我不能再开车了,事不过三,再开车可能就要死在路上了。他忽然对我倾诉起来。什么叫惊魂未定,我算是从他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了那一束光。我略略安慰了他。前座上那位民族文化宫文物收藏专家也平安从车内爬了出来,他手持一部莱卡135相机,主动地说,来吧,小伙子,给你拍一张照吧。我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便在侧翻的车体下留了一张倩影。现在看来,这张留影依然极具历史价值。
那一溜十几辆客车全是自治区长途客运站的车辆,他们立即协调出一辆空车,将我们转移到这辆车上,原车的旅客被他们分别安排在其他去往伊犁的班车上了。那位维吾尔老太太脖子被玻璃划伤,流着血。被人们拦下一辆大货车,让先将其捎往精河县(离这里还有一百多公里呢)。还有几位胳膊受伤,也分别送上了货车驾驶室。那几位来自前苏联的客人还算安然无恙,只是虚惊了一场。傍晚,在精河县客运站旅店落脚时,我看到我的邻座——那位维吾尔老人坐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上,他依然是班车上的坐姿——怀抱着那个囊口袋。他冲我笑笑。我说,怎么样,老人家,受伤没?他说,感知真主,还好,倒是没有受太大的伤痛,只是右侧肋骨有点疼,最要命的是,我的套鞋少了一只。他冲我举了举右脚,那只缺了套鞋的软靴上被套鞋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我安慰了他一句,嗨,老人家,只要命在,缺一只套鞋全当施舍了吧。老人无奈地笑笑,附和着:也是,也是……
回到北京,在前门换乘116路公共汽车,当从天安门前急速右拐时,那种瞬间出现的离心力惯性感觉,忽然唤起我在qol
adir(无水荒原)班车倾覆时的惊险记忆。我竟然下意识地攥紧了座前椅背扶手,却在心里为自己本能的自我保护举动窃笑。当然,这一点未曾意料会成为我人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想起一句民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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