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第100期——人物

小迈

其实，今年6月，唐慧原本已经决定不再上访了。“我想放弃，我想重新生活，放弃仇恨虽然很难，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做到”，她这样说，并且开了一家花店

    8月10日，唐慧走出了劳教所。她是湖南永州人，39岁，一脸沧桑，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大了十几岁。
    她的人生转折点在6年前，那一年，像只快乐小鸟一样的女儿被人强奸，并被强迫卖淫。从此，她开始了漫漫的维权路。由于不断上访申诉，她在2012年8月2日被处以劳动教养。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的自由这样牵动人心。《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在内的舆论进行了大量呼吁后，第9天，唐慧的劳教决定经过行政复议终被撤销。
    在劳教所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做操，吃早饭，背弟子规。但是这名坚强的母亲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
　  她说：“如果真的被劳教一年半后再出来，我怕再也见不到3位亲人：最担心的是女儿，怕她会疯掉、会自杀；怕母亲和婆婆两位80多岁的老人会变成两堆黄土。”
    她在里面最大的动力是要为女儿活着，要活着出来见她。

    唐慧决心活着出来见到的，是一个被侮辱与摧残的不幸女孩，她在11岁那年成为可怕罪行的受害者。
    6年前的唐慧是幸福的。她和丈夫在永州零陵区开着小饭店和礼品店，每天努力赚钱，想给11岁的女儿乐乐一个幸福人生。
　　2006年10月1日晚上，唐慧与丈夫收摊回家，发现女儿未归，寻找一夜，未果。第二天，乐乐自己回家，唐慧细心地看到了女儿手臂上的伤痕和她呆滞的表情。
    10月3日，乐乐再次失踪，并留下一张字条：“妈妈，我不可以再读书了，有人叫我出去做事赚钱，我不去不行。您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会回来的……”
    此后3个月里，她失去了踪影。事后的调查清楚还原了这3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可怕事实是，乐乐被一个名叫周军辉的“朋友”强奸后，强行骗至秦星、陈刚开设的永州零陵区“柳情缘休闲屋”卖淫。这一天，念小学五年级的乐乐离11岁生日尚差两天。这一天，唐慧的人生发生了转折。
    事实是，这3个月里，乐乐被逼“接客”100多次。
    事实是，2006年12月的一个晚上，刘润、兰小强、蒋军军、秦斌(秦星胞弟)灌醉了乐乐，对她拳打脚踢，随后将她轮奸达5小时……
    唐慧找到孩子那天晚上，乐乐没有任何反应，眼睛呆呆的。“那场噩梦毁了我女儿。”唐慧泣不成声地说，女儿的身体受到极大摧残，染上了永远无法治愈的病，6年来反复发作，常常从寄宿学校给她打电话：“妈妈，我太难受了，我不想活了。”
　　乐乐完全变了个人，她沉默寡言，害怕异性，常常哭喊着说有坏人来抓她。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精神障碍。尽管时间过去6年了，可是乐乐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在学校里，她常常半夜里唱歌。乐乐对妈妈说：“我难受，压抑得快崩溃了，我只能用歌声来宣泄我的痛苦。”女儿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唐慧心上。

    2006年12月30日救出女儿，唐慧就开始了漫漫6年的维权路。
    这个被损害的母亲有理由感到愤怒。起初，永州市公安局没有采取任何侦查措施，休闲中心依旧照常营业。唐慧多次去公安局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你不要指导我们的工作，你懂什么？”
    唐慧将遭遇写信给了湖南省公安厅，得到了“请高度重视，依法惩处”的批示。然而，检察院指派了公诉人后，公诉人并未与他们深入交流，甚至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我没看出来你女儿是被强迫的，她看上去也不像只有11岁”这样的话。
    在检察院门口的雪地里跪了18个小时后，检察院终于给她换了一名公诉人。
    2008年6月6日，一审判决结果下来，秦星、陈刚组织卖淫罪，秦星被判处死刑，陈刚被判处无期徒刑。周军辉犯强奸罪、强迫卖淫罪，被判处死刑。另外几个人因强奸罪被判处无期徒刑以及有期徒刑16年和15年。
    唐慧拒绝接受这个结果，“那两个判有期徒刑的，我一万个不服。”她说，每个人都应该死。
    今年6月，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维持了终审判决。唐慧再次坚持判处七名被告死刑，并申诉永州市公安局为秦星制造了“假立功”。一如过往，唐慧给永州官方制造了难题。
    在永州官方内部看来，唐慧是个复杂的人：在民风保守的当地，一位母亲会不断宣扬自己女儿被性侵犯的丑事，她一定具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永州市、零陵区以及唐慧户口所在的富家桥镇，曾想过种种得以使她放弃上访的方法，但最后都失败了。
    人口不到5万、占地不到10平方公里的富家桥镇，花在唐慧身上的维稳经费已达数十万，这使这个边缘小镇的财政难以负荷。一位小镇官员曾经放话，唐慧持续的上访让他们也走投无路，“大不了不干了”。
    2010年2月和3月，公安认定唐慧扰乱了公共秩序，接连行政拘留了她两次，一次8天，一次5天。6月，她又被刑事拘留了37天。
    在控制唐慧的手段上，永州穷尽了办法，最后终于使出劳教这一招。
    具体是谁作出的这份劳教决定，永州官方已无人站出承认，但据一名市委工作人员表示，将唐慧处以劳教，这决定的背后也并非是要关她一年半，只是想以此给她一个警告，“原本准备关几天后就将她放出了”。
    关于对她的指控，唐慧一肚子不快。劳教决定书说我闹访、缠访，辱骂别人，但她否认做过这些。“在法院我跪过，但是跪在门边。我从不阻碍交通，不骂人。我只是跪着，举着牌子。只有见到领导才能有一点希望，但我一个弱女子见不到领导。我跪着就是希望感动领导，尽快见我。”
  

    其实，今年6月，接到终审判决后，唐慧原本已经决定不再上访了。她给搜狐一位长期关注此案的记者茉茉发了一条短信：“我知道你们用你们全部的爱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接受你们的爱，我想放弃，我想重新生活，放弃仇恨虽然很难，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做到。”
    7月，她在永州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准备开个鲜花店，带着女儿开始新生活。她说：“我选择开花店，是因为女儿特别喜欢鲜花，也是因为这些年一家人都过得太压抑沉重了，希望面对鲜花，能忘记过去，让心情灿烂起来。”
    结果，花店刚装修了大半，新生活还未开始，8月2日她就被劳教了。
    她并不否认自己的维权方式有些过激：“我多么希望通过正当维权能解决问题，我也理性维权过，可是没人理会。”
    “其实这种过激，没有伤害过别人，更多的是伤害了我自己。”唐慧说。
    上访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因为这好比一次次的揭开一家人的伤疤。“每次上访都要弄这些材料，每次弄材料都让我心里很烦躁，我都不想做准备，我不想碰这些材料，我很排斥。”她说，女儿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碰上访材料。
    6年里，唐慧一直生活在悔恨中。“我对不起孩子”，她多次重复这句话。在她看来是自己的无知，导致了孩子的噩运。“我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坏人，也从来没有告诉孩子要注意这些事情。”
    这次被抓，又让她陷进去了，除了依然对秦星等人在狱中“假立功”耿耿于怀，现在更多了个：“我为什么被劳动教养，他们也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