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丝》2
(2012-04-27 19: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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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们扔下了,艾米莉,我们在等你呢,这看起来不太公平。
艾米莉:疼痛应当作为留白。
爱丽丝:我本来是觉得这是你们为我准备的聚会,所以我误以为我肯定至少能指望——
(她见艾米莉在桌边想去拿茶壶。)
知道么里面没茶了。
(艾米莉给自己斟上茶,站着呷。)
玛格利特:(对爱丽丝)我开始担心你了,真的担心。
爱丽丝:什么意思?
(艾米莉娴雅地在被子上坐下。)
玛格利特:我真的在想,人到底要不要那么聪明,不过当然它归根结底是从通常意义上来说的,你最好问问艾米莉,当你——那什么的时候——
爱丽丝:你想说艾米莉什么?玛格利特。(对艾米莉)别介意我想问问玛格利特她什么意思。
艾米莉:不介意。
爱丽丝:直说吧你。
玛格利特:我一向有话直说。只是现在我怀疑——
爱丽丝:别,你就说吧。
艾米莉:嗯,说吧。
玛格利特:(停了停之后)我觉得你们没有给生活一个机会。
爱丽丝:因为我请了艾米莉来啦。
艾米莉:人无法直面死亡,一如无法凝视太阳,于是我便斜斜地惦念它。
玛格利特:你喜欢那个调调是吧?
爱丽丝:(对玛格利特)我想我喜欢。(对艾米莉)我觉得你对死的兴趣比我的要有意思。
玛格利特:我还以为我们是来谈生活的。
艾米莉:活是表面,死是衬里。死是诗行。
爱丽丝:我记得我妈妈死的时候——
(母亲上场了,从头到脚全都是白的:宽松多褶的白衣裳,拿着一把白伞,戴着白手套。)
天哪,我没请她来,我从没邀请过她。
(母亲朝桌边走去。)
玛格利特:爱丽丝。
艾米莉:爱丽丝。
困德里:(抬起头,闭着眼睛)谁在叫。
爱丽丝:(显得很恐惧)她会待着不走,我们就没法说话了。
玛格利特:我们能说。
(保护爱丽丝似地站到她身边。)
艾米莉:你是在说。
爱丽丝:我要装着我不在意,这样可能她就会走了。
母 亲:噢,你可怜的妈妈。
(站在困德里边上的椅子后面,困德里把头搁在桌子上休息。)
爱丽丝:(低声说)那是我妈妈,她也已经死了。
玛格利特:你没请她来。
爱丽丝:(低声说)当然没有。(停顿)妈妈。
母 亲:噢,你可怜的妈妈。
爱丽丝:妈妈你坐。(低声对玛格利特和艾米莉说)我现在不得不邀请她了,不请说不过去。
母 亲:我不能说我就是来看看的,不过也不是不乐意看看。
玛格利特:(响的低语)她在说什么?
爱丽丝:说我,我猜。(对妈妈)请坐吧。(对玛格利特和艾米莉)你们看,我没想这么说来着。(停顿)她总是莫名其妙的。
(母亲试着要坐下,但困德里推挤她,抽抽搭搭地抱怨,打她,不让她坐。)
困德里:这什么日子啊?这什么年头啊?她怎么敢这样啊?
玛格利特:你不能就翻个身吗?见鬼去吧,向一边歪一歪,让所有难过委屈都滑掉,就像豆腐从碟子里摔出去那样。
母 亲:我不能说我在走,可我也没在蹒跚。
(她不再试着从困德里那儿抢一张椅子。撑开伞,朝上看。)
困德里:桌子这儿没地方了!
母 亲:我没非要坐下来不可。
(母亲下场。)
困德里:(仍闭着眼睛)我想困德里救了你们。
(前后摇晃身子。)
玛格利特:一个跑出来矫正和警告一下的鬼。
爱丽丝:我记得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最小的哥哥说,我们都被爸爸教育去感受死是唯一的真实,而活仅仅是一件试验性质的事。
玛格利特:一个实验,一个实验,一个实验。
爱丽丝:你在开我玩笑么?
(玛格利特叹叹气,摇摇头。)
困德里:(还在晃)谁都留不住救不了。不过我们都希望是那样。
爱丽丝:他说,我哥哥说,我们感到和妈妈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近,只是因为她已经在那个我们都欢欢喜喜地顺着自己的步子往那儿去的终点了。
艾米莉:欢喜是个怀着爱意而又致命的字眼。
爱丽丝:他说,我的小哥哥在妈妈死了以后说:“上两个星期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了,我从没那么高兴过。”
(看着玛格利特和艾米莉,接着笑起来。)
是啊,疯了是吧。但你知道我们过得多不容易。爸爸的标准很高,我们不能,嗯,不能像别人一样。
玛格利特:活过,活过,活过。是的我活过,而且是的,我没觉得有那么难。我到甲板上去,没有什么能让我在那儿站不下去,感觉风朝脸上吹过来,吹起我的衣服。
艾米莉:我没坐过船。
困德里:(还在晃)我的马。我的腿。
玛格利特:(用温和的语气对艾米莉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能说明什么。可我想——至少我说,我确实说过——没见过罗马的人等于没活过。
爱丽丝:啊,旅游。
困德里:(晃)教皇。他能祝福,可他能拯救吗?他能审判吗?不能。
艾米莉:那是个比例问题。对我来说穿过一条乡间小路就是一次探险。
(迷尔萨
爱丽丝:我请她了吗?这是谁啊?这不是——啊,迷尔萨,来和我们一起吧。
(迷尔萨停下了。)
怎么了?
迷尔萨:我最好不躺下。
玛格利特:没人一定要你躺下。
爱丽丝:你想站着吗?
迷尔萨:确切说是我不想躺下。
(又开始旋转。)
在森林里,在林间空地。我住在森林里,那儿有林间空地。那个人带着花。
(再次停下。)
那花真美啊。
玛格利特:我们在说不高兴的事。
(坐在桌边,背对着困德里。)
迷尔萨:(对爱丽丝)我猜有个男人伤了你的心。
爱丽丝:我爸,大概。
迷尔萨:我们可以杀了他。那么你得自杀,漂亮的花儿。
(又开始旋转。)
爱丽丝: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会碾碎、弄垮我,他会拿个枕头按在我脸上,我也想有一个男人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但我动不了。
(艾米莉站起来,扶爱丽丝站起来;玛格利特从桌边过去帮忙。她们一起把爱丽丝扶到了她桌边的座位上。)
玛格利特:我能理解你不想这样。显然你感到自己被困住了,这挺好的,然后你就起来了。
(M
迷尔萨:他改不了的,你该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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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我记得一个年轻人,朱立安,他是个学音乐的学生,我哥哥的朋友,我是说哈利。他和哈利老在一块儿,可他喜欢我,我以前还总是想我们可以一起去游泳,我曾经总想着他的身体。
迷尔萨:花儿。报复。
艾米莉:那是多么迷人的渴望。
玛格利特:我的意见是,想你能办到的事,哪些是你能够想想的,协调一致了去活。
爱丽丝:活着不光是个勇气的问题。
玛格利特:可就是那个问题。
迷尔萨:我怎么能在里头待着,待在一间屋子里。
爱丽丝:你不知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可怕的东西。我不能不死,那样就看不到那些恐怖的事了。
玛格利特:我看见可怕的事是在我睁着眼睛的时候。
迷尔萨:在一间屋子里,在一个坟墓里。
困德里:(对爱丽丝,痉挛着把手伸过桌子)把你的手给我。
爱丽丝:你看见什么了?
(伸出手去,困德里握住它,把它贴上自己的额头上,吻它,然后把它摔回去。)
困德里:困德里看到的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我一定是受到了惩罚,我的身体想,可我不想。我身体想要,它是那么的强大,我不能也不想要,他想要,他成就了我,可我想,我想首先要……
(又睡着了。)
我首先想要的,如果他们让我那样,当我不再感觉……
爱丽丝:可怜的灵魂。
困德里:(又醒了)我怎么就醒了呢?我想睡觉。
爱丽丝:求你别,那什么……疯疯癫癫的,我们不想伤害你,我们像姐妹一样在乎你的痛苦。
玛格利特:怎么倒过来了。
艾米莉:我相信我的花朵优美而慈悲,会因为我们的呐喊而枯萎。
困德里:你干吗弄醒我?
(不解地瞪着眼睛。)
爱丽丝:我告诉过你。
玛格利特:她告诉过你,不过那可能有误会。
爱丽丝:请不要生气,如果你真不想来你可以不来的。
艾米莉:那不是个命令,她说,可那是句废话。
困德里:哦,哦。
爱丽丝:你想喝点儿什么还是吃点儿什么么?我们之前还没要吃的,因为我们首先不知道你想来点什么——
(困德里激动不安,玛格利特和艾米莉帮她在一条褥子上躺下来。)
艾米莉:让她睡吧。
玛格利特:来,喝点儿茶。
(困德里呻吟着,拒绝了茶。)
爱丽丝:我,我们都错了,真不该打扰她。
困德里:睡觉,睡觉……
(她睡了,或者看起来是睡了。)
玛格利特:她现在没什么用了。
艾米莉:嘘……
玛格利特:这和她睡桌子上有什么区别么?我不知道我们干嘛要这么小声说话。我觉得她睡这儿跟睡那儿没什么区别,她睡得那么死。
爱丽丝:是的,她想醒的时候才会醒。
迷尔萨:我发现了。
(捡起一束花,和花束跳起舞来。)
困德里:(睁开眼睛)有一个答案,那就是……
(她的眼睛又快要睁不开了,她努力着。)
有一个问题。
爱丽丝:我们决定直接问你为什么要睡觉。
困德里:因为我的身体很沉重。那个清白无知的男孩来了,而我想要他堕落,让他想要我。他没要我,不过比起一个情人来,更像是一个母亲。他还抵抗了我,于是我感到很羞耻,我跌进一口羞耻的没有底的深井里去,现在还在往下掉着,真累人啊,脑子一片空白,遗忘,湮没,赦免。
迷尔萨:你一定得报复。男人把女人变成妓女和天使,你怎么能相信那个。你没有自尊吗?
玛格利特:我丈夫就是个小男孩,不像我,是个非常脆弱敏感的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全,我们还有个孩子,我想他会被证实是个好爸爸,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者他就没什么事真正能搞明白的。
艾米莉:我在家写作,我哥哥在与人行云雨。我在用蓝色布置的房间里
困德里:我还在往下掉,掉不到底。
艾米莉:人宁可在疼痛过去之后再看它,也不愿看着它走来。
困德里:睡觉……
爱丽丝:她在睡么?
艾米莉:那时光能从任何它能开始的时候开始。
迷尔萨:那就跟她磕了药似的,我们能让她站起来。
(举起茶壶,好像要淋湿她。)
爱丽丝:小心。
艾米莉:我们可以把她头发打的结都梳通。
玛格利特:她不是在睡,她是躲起来了。
(玛格利特和艾米莉在把不情愿的迷尔萨拉到地上跟她们一起之后,就跪在困德里身边,帮她摆胳膊,把腿弄直。)
迷尔萨:(对爱丽丝)你不想跟她比比么?一点儿不想?
(站起来,做准备热身练习,把桌子的边当作练芭蕾舞的扶杠。)
玛格利特:是啊!
迷尔萨:你看,爱丽丝,玛格利特和我想的一样。(停顿)来吧。
(对爱丽丝举起手。)
爱丽丝:(急躁任性地)我看不出困德里喜欢用什么姿势躺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迷尔萨:我们在讨论无助感。我们在激起你的反抗。
艾米莉:一颗有病的心,恰似一副身体,也曾有时舒适万分,一如有时痛苦不堪。
爱丽丝:这就是你的建议。不过每个人都那么说的。他们让我起来,“起来”,他们说。(停顿)或者他们不再叫我起来了,因为他们虽然还是想,但他们不再相信我会起来了。
迷尔萨:我们说起来是不一样的。
爱丽丝:答案还是一样。我挺失望的。
艾米莉:秩序湮灭,问题浮现。
玛格利特:我们要不要来投票?
爱丽丝:你们真快把我给笑死了,我知道有些人还想让自己合逻辑、有理性呢。
迷尔萨:只要动起来,你就会发现,你所不知道的力量。
(她又旋转起来,很慢地。艾米莉仍坐在困德里旁边,摸着她的头发。玛格利特找回了她的书。)
爱丽丝:你是要我跳舞。
艾米莉:你是在动着,在变化,只是疾病破坏的速度跟蜗牛一样。
(困德里睁开眼,坐起一点儿。)
困德里:那是兜圈子,周而复始:沮丧——反抗——睡觉——好了,顺从了。
迷尔萨:兜圈子,只要动起来。
玛格利特:这是次会议,我们来就是为了给你提建议的。
爱丽丝:建议,够了,要是你们想安慰我,要是你们要燃起我的想象,要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建议得已经够了。
(看到她们犹疑着。)
不过别觉得我是嫉妒你们关心困德里。过来点儿,悄悄说,告诉我你们知道些什么,我觉得我自己很小
艾米莉:据我所知就那么小……
迷尔萨:我希望我能够停留……
玛格利特:你已经知道你想知道的了……
困德里:睡觉……
(迷尔萨离开了。)
爱丽丝:哦,留下。
(转向其他人。)
我让她失望了。
(M
玛格利特:我回去的半路上要去艾米莉家。相反的、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很有吸引力的。
爱丽丝:那谁是和我相反的、完全不同的人呢?别对我失望。
玛格利特:我们还会回来的。
艾米莉:我们会给彼此写信的。
爱丽丝:我会待在这儿,在属于我的位置上。(笑)你们知道上哪儿找我。哦玛格利特,我会想着所有你去过的地方,而我就待在我的窝里,我想问问你关于罗马,关于历史沉淀的层层叠叠和那种震撼。就多几分钟,艾米莉不会烦的。
(灯光暗下来。)
艾米莉,玛格利特。
(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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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的一幕,虽然未出现“发疯”这个字眼,但是爱丽丝的茶会仿佛总和发疯、混乱脱不开关系。《爱丽丝漫游仙境》第七章“发疯的茶会”里,除爱丽丝以外参加聚会者还有:三月兔(发情的兔子)、帽匠、睡鼠,睡鼠在讲故事之前一直在睡觉。
Margaret
Kundry,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里的女性,这部歌剧的灵感似乎来自于特洛亚(Chretien
Emily
意大利语,“谢谢”。
1884年下半年,爱丽丝•詹姆士前往英格兰,下文中提到的罗玲小姐(Katherine
Myrtha,Queen
第六幕
爱丽丝,在一个放大了的卧室局部里,显得她很小。她坐在舞台前方,一张儿童椅上。她身后巨大的床和一只巨大的红枕头都只能看见一半。
爱丽丝:我的意识。我能随着我的意识旅行。跟随着意识,我就在罗马,在玛格利特住过的地方,哈利也去过那儿。我把他们的书放到一边,现在轮到我了。我走在街上。那是意识的力量。我看见洗衣妇,宫殿。我闻到大蒜味儿,贫民窟里的橘子皮。我听见附近女修道院的钟声。人们大喊大叫又打着手势,想要告诉你些什么。孩子们乞讨,母亲们带着孩子乞讨。他们都是专门干这个的行家,我想。马车要撞碎什么似地从我身边经过。不是撞碎,我是说轰隆隆的。我看了挖掘文物的坑洞,还有很多要挖的。我觉得遗迹很美,它们是那么——想要开口说话似的,你不觉得么?还有那非凡的日落,磨亮了赭色的石头墙,我也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纪念碑。在我意识里。那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哪怕另一些人说是巴黎,又有的说威尼斯,但是威尼斯有太多种气息了,而且威尼斯让每个人都想到死。可罗马让你想到活下来,这个想法进了我的脑袋,当我在罗马、在我脑中,当置身于那种美里头的时候。如果我真的见了那全部的美,我知道那会让我非常快活,那会充实我,我会在日记里写它,我会勾画它——没错,又多了一个旅行者记录着她的印象。我会十分谦卑顺服,和罗马比起来,我是谁?我去看罗马,罗马不会来看我,它不能动,不可动摇转移。(停顿)在我的脑子里——这儿:在罗马——我知道我会喜欢罗马的。我真喜欢它,它让我激动得发抖,当在我意识里我真到了那儿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那是我所幻想的一切。但当时我只是在幻想着,没错。可那是意识。意识的力量。随着我的意识我能看见,我能把握住我脑子里的一切。所有人都说,它太美了。我看过图片,铜版画,是的,皮拉尼西
(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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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neas,特洛伊的王子,安喀塞斯和阿佛洛狄忒的儿子,特洛伊战争后流亡七年,最后来到意大利,他的子孙建立了辉煌的罗马帝国。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德》(Aeneid)叙述了他的冒险事迹,歌颂了罗马的光荣。乔叟的《虚名之宫》(The
Tiber,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流程约406公里的河流,向南和西南方向流经罗马并在奥斯蒂亚市附近注入第勒尼安海。
Piano
第七幕
爱丽丝的卧室,另一角。夜晚的光线。爱丽丝睡着。
爱丽丝,发出鼾声,在床上翻身,接着又恢复了安静。通往阳台的门锁被强行打开的声音;或是门上的玻璃窗格被用尖锥子撬了下来,一只手伸进来从里边打开了门锁。
一个年轻人,十八岁左右,穿着破旧,推开了门。他肩上有一捆绳子和一只麻布袋子,提着一盏灯,一小包工具,一个小的毛毡旅行袋。他盯着床上睡着的爱丽丝看了好一阵子;犹豫着,听她的呼吸声。然后他进了屋,放下灯,脱了鞋。蹑手蹑脚地去拿装饰华丽的新古典风格的钟,放进袋子里。搜了桌子的抽屉,把一些东西装进旅行袋;拉开柜子最上面的抽屉,可能有一只胸针和一串项链,他也揣进了袋子。他背对着爱丽丝。
爱丽丝睁开了眼睛,在说话前看了他一会儿。
爱丽丝:把镜子拿上。
年轻人:真他妈的该死。
(没有转身。他有着伦敦或是爱尔兰口音
爱丽丝:镜子在第二个抽屉里。
(年轻人捂上耳朵。)
在抽屉里,应该是。
(他转过身来。)
年轻人:(狂怒的)什么见鬼的镜子。
爱丽丝:啊,真实世界的声音,我知道。
年轻人:(盯着她)你他妈疯了,没错儿。没错儿。
爱丽丝:这就是你从那儿跳出来的那个贼窝里的结论吗?
年轻人:他们跟我说你有病,所以下手会很方便。
爱丽丝:你是不是不是很有经验?听起来你像是个刚入行的。
年轻人:我不信这发生的什么鬼事。
爱丽丝:我几乎天天都这么觉得。
年轻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爱丽丝:别死板的按着常规来。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我跟我一个哥们说,跟我一块儿来,我还吃不准这活儿,要我单干没准儿太大了,可他说,不,糖米——
爱丽丝:糖米。
年轻人:你怎么不叫啊?
爱丽丝:看来我不害怕。
年轻人:叫人来帮忙啊,叫吧。这不是个梦,没错儿。你有钱,你有佣人,有钱人想干嘛干嘛。你干吗不叫啊?
爱丽丝:你没吓到我。
(台下传来脚步声和人声。年轻人急忙躲到法式门的门帘后头——或是床底下。爱丽丝滑进被子躺好,闭上眼睛。门开了:护士和哈利进来。哈利穿着晚礼服——白领结,燕尾服。)
哈 利:(悄声耳语)我就看看怎么样,看看如果,看看那个,看看是不是。
护 士:她先头可不太平。她今天就没吃什么东西。早餐吃了点儿橘子酱。
哈 利:我不想吵醒她。
爱丽丝:(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没劲。天真。哦,这音乐。哈利。
哈 利:来看看你,宝贝儿。
爱丽丝:(睁开眼)你在哪儿呢?我说你在哪儿哪?
哈 利:戏完了以后——
护 士:他回家的路上一直惦记着你——
爱丽丝: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我觉得我真大,今晚上。(笑)气量大,很开明。
哈 利:我该明天来。
护 士:我该晚点再过来看看。
(爱丽丝叹气。)
你要是需要我你会摁铃的。
(他们走了。年轻人从躲着的地方出来。)
年轻人:你干嘛这么干啊。我是说你干嘛不跟他们说啊。
爱丽丝:你怕得都冒汗了。
年轻人:我不是怕,那底下很热。我的老天,我哥们绝对不信。
(转身要走,又踌躇了。)
爱丽丝:我就是叫你拿镜子。
年轻人:(转回来)那是谁啊?
爱丽丝:我哥哥。
年轻人:还以为是你爸呢。
(爱丽丝笑。)
你没我想的那么老。
爱丽丝:你多大开始进人屋偷东西的?你能告诉我干你们这行的女的不是很多吧?
年轻人:女人!
爱丽丝:而且没女的进屋偷东西。
年轻人:(嘲讽)一个女贼,是什么样?就跟我这样。还有“乌鸦”,通常是个笨蛋,在街上放风,防着条子或者什么可能注意到的人。“金丝雀”是负责拿工具的女人,如果活儿很大,有时候她也在街上放风,跟“乌鸦”一样,但我没见过女人翻墙。那不可能,你不知道。
爱丽丝:可是为什么女人不能爬墙?我能想象一个女的爬墙。在我的国家,在西方,女人们扛枪、骑马、大胆立功,这在你那个老派的王国里不能想。
年轻人:你真逗,说什么女人爬墙,可你成天待在床上。你没老公吧?
(爱丽丝点头。)
说——你是生病呢还是——那什么——神经病?听起来你是不太对劲。
爱丽丝:(和之前一样,恍惚的样子)没劲。天真。哦。音乐。(紧接着用正常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你是说你在装是吧?真的?
爱丽丝:不是,我真有病。我就是爱开我自己的玩笑。我自己根本连床都下不了。
(她下床来,年轻人看上去吓了一跳。)
我吓着你了?
年轻人:你神经病。
(爱丽丝穿过房间,打开台灯。)
你要是叫人我可得不让你叫。
爱丽丝:可我不怕你。我忍不住,就像这样。
(她走向他。)
年轻人:别过来。
爱丽丝:别怕我。你干嘛不干你要干的。
年轻人:本来想的不是这样的啊。
爱丽丝:我想这事特别惊悚。
年轻人:刚才我在外头还没进来的时候,在你阳台上,心疼得厉害,它就踢我的胸口,从里头,使劲地踢,我疼傻了,一嘴要吐的东西,一裤子尿,然后我的脚碰到窗子的时候我说:“嘘,嘘,嘘”,跟我自己,“没事儿糖米—糖木,嘘——,跟着我喝了一口,我带了一小瓶提精神的,跟着我用我的棍子把门撬开,又轻又简单,你在睡觉,还有点儿打呼噜——”
爱丽丝:哦。
年轻人:不,这没什么,你该听听我妈怎么打呼噜的,然后你就完蛋了,准醒。
爱丽丝:瓶子里是什么?
年轻人:(笑)金酒,还能是什么,你当茶么?
爱丽丝:能给我喝点儿么?
年轻人:能啊,干嘛不能,干嘛不能,你还想干什么神经病的事儿?
(从夹克里掏出酒瓶,递给爱丽丝。她接过喝了起来。)
拿来。
爱丽丝:马上。你妈妈叫你糖米—糖木?
年轻人:你怎么知道?
爱丽丝:你有很多兄弟姐妹么?
(又喝。)
年轻人:我妈生了十七个,死了一些,就我们七个活下来了。我得走了。(指着酒瓶)现在拿来吧。
爱丽丝:现在你不能带它走。
年轻人:我不是来聊天的。我干的不是聊天的活儿。别都喝了。
爱丽丝:你都要走了。你管不着它了。
年轻人:我没那么说。是你说我说的。我没那么说。
爱丽丝:我留你了么?我怎么留你了么?
(他迟疑起来,瞪着她。有几分钟他看上去像是要揍爱丽丝。然后他走了。)
接着干,年轻人。
(年轻人不出声地嘟嘟哝哝,重新开始行窃。他把一抽屉珠宝都卷进了毡旅行袋;拿了披肩、小雕像、一小幅画,把它们拿出去放在阳台上,偶尔停一下看看爱丽丝——她看着他,倚靠着钢琴,沉着冷静地,时不时喝一口。)
你肯定没指望我也来帮你一把吧?
(年轻人疑惑不解。)
把那也拿上。
(指着一花瓶花。)
年轻人:那值不了多少钱。
爱丽丝:对我来说很有价值。
年轻人:你有钱么?
爱丽丝:没钱就没茶勺子。
年轻人:我没问你茶勺子。这什么?
(举起一只盒子。)
爱丽丝:一个金铅笔盒。
年轻人:难以想象,就你那些铅笔还用得上金子。
(把它放进包里。)
你就只是站那儿看着我干么?
爱丽丝:我把你的酒喝光了。确实把我精神提起来了。
年轻人:好了,你跟我这么近乎我没法干了。你当我是谁啊?
(爱丽丝慢慢退回床边。)
躺进被子里去。
爱丽丝:不。
年轻人:没商量。
爱丽丝:你好象对我下床不怎么欣赏。
年轻人:欣赏!老天,这有什么好欣赏的?
爱丽丝:我不想待在床上。你是个闯进来的人。我不能这儿有个陌生人我却在床上。
年轻人:没商量。上床。
爱丽丝:你可以把床带走。(笑)带上吧。
年轻人:我不想要你有味儿的床。上床,疯子!
爱丽丝:我保准也不想要你的床。我以前睡那种周围有帘子的木头床,但是新的理论说,木头床,尤其还有旧床垫被褥又有帘子给罩着,特别容易有臭虫。所以我现在换成铜的床了。
年轻人:只有有钱人才没臭虫。你不用跟我说什么木头。
爱丽丝:我不是说所有的木头床,苦木,牙买加进口的,就能确信说臭虫很讨厌它。
年轻人:上床去!
爱丽丝:我走来走去,也不理你。
(年轻人又把其中一只抽屉看了一遍,拿出镀金的镜子,把它举起来。)
你要是拿走它我会感激你的。
年轻人:可这屁也不是,木头的!
(把袋子和工具包放到阳台上。)
爱丽丝:有时候我会有种奇怪的想法。我的意识让我觉得自己很强,让我成为主人。但我什么也没干,我光是待在我的窝里。有时候觉得——
年轻人:(从阳台上回来)至少坐下。
爱丽丝:不坐。
年轻人:我走了。
爱丽丝:我挺没意思的是么?
年轻人:那个高女人会回来的。
爱丽丝:不,她不会的。
年轻人:这儿开的灯太多了。
(他关掉两盏台灯中的一盏。)
爱丽丝: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可怕的念头。不过我死了就见不到了。
(年轻人正在把赃物整理打包,掉了个雕花玻璃的禧年纪念碟子,摔碎了。)
哦,小心。
年轻人:(嘲弄,神经质地)我还当你不在乎你那些家当呢。我还以为你当你自己特超然呢……
爱丽丝:我的超然。
年轻人:年轻人!
爱丽丝:我把大东西看得很小,看小东西又很大。我爸爸的腿。它让我难过。这就是一个专制暴君作派的支架
年轻人:啥?
爱丽丝:世界上有着那么多可怕和霸道的事,我掉进了肮脏的本性的陷阱里,受着折磨,被封闭死了,变得很小很小。
年轻人:你要是到了我来的那地方,一天也活不了。
爱丽丝:外面是那么大。我待在我的床上,可我让护士让阳台那儿的门开着,我就在床上听着,那些声音在我心中回响。有一次一个完整的家庭,或是什么被看作是家庭的东西,破碎了,在我窗下。在寂静的夜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单调、没有停顿地说:“你是个驴——屎,你是个驴——屎
年轻人:几乎不像是人?不像是人?
爱丽丝:在我内心里,没有什么宿命能让我恐惧。
年轻人:不是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什么也用不着干,就只是躺在这儿。这样的人类算什么?
爱丽丝:我没表达好我的意思。
年轻人:我不会让你再跟我这儿胡扯什么了。
爱丽丝:我老得够当你妈妈了。
年轻人:别瞎套近乎。
爱丽丝:我看我们没交上朋友。
年轻人:朋友!朋友!到世界末日那天我会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的。
(尖锐的口哨声在外面响起,他关上毡包。)
给我的信号,我的“乌鸦”,他一定发现什么人了。
(把其它东西归拢。)
你什么也没看见,我没来过。
(弯腰,穿上鞋。)
你还是可以叫条子来,告诉他们我什么样儿然后让他们逮到我。你可以那么干,你爱干嘛干嘛,不是么。
爱丽丝:我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干。所以我还是会什么也不干,你没来过这儿。(笑)而且这也不会再发生了。你也不会发现另外一个像我这样就那么明摆着让人人都看着的笨蛋了,像我这么巴不得去死,这么温和,这么好奇而古怪的人。
(年轻人站起来,迟疑。)
年轻人:对不起。
爱丽丝:别对不起。
年轻人:我不是个动物,你知道。我是个人,就和你一样。
爱丽丝:现在你让我难过了。
年轻人:我也难过你不是个健康的人,我希望你好起来,这是我想说的。
(口哨声。)
那是我哥们。
爱丽丝:“乌鸦。”
(年轻人打开法式门。)
我还是觉得你能干点儿更好的事,用你的时间,你的青春,你的精力,你的——
(门砰地关上:他走了。)
外面是那么大。
(爱丽丝走到门前,拉上帘子,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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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中年轻人的台词夹杂了许多俚语和不正的发音。
原文为temple。
原文为lo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