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文  胡之胡

一

夜里莫名下了一场雨，我睡得很死。妻子说，风很大，很可怕。我开了窗子朝外看去，楼前的废墟里积了一汪清水，地面湿湿的。几朵无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没有蜻蜓或者蝴蝶。

于是我开始准备早餐。照例，稀粥，咸菜，鸡蛋，奶。有一包打开了很久的点心歪在餐桌一侧，点心已经干硬，孩子看都不看一眼。我们谈笑风生，但对于千篇一律的早餐，只好强迫自己咽下。忽然听到楼下吵架，静听了一会儿，不过鸡毛蒜皮，但战争似乎很猛烈。

公路上，照样是忙碌的上班族。汽车呼啸而过，自行车从积水中趟过，溅起了水花。孩子们在等班车，有说有笑，比比划划，一脸的稚嫩，很快乐。我骑着车子，从一个捡破烂的老人旁边走过，模模糊糊看到了他脸上的疲倦。遇到了很多同事，打招呼，开着玩笑，随着上班的人流涌入了大门。这时，我注意到围墙上仍然繁华的蔷薇，带着夜雨歌唱，白色的陶醉的花瓣。

我来得比较早，第一个打开办公室的门，闻到的是一股发霉的味道。我信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清新的风扑面而来，空气有一点儿微冷。我穿着厚一点的夹克和牛仔裤，很青春。我打开电脑，等着系统进入。这一个空闲，我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在空荡荡的屋里吐出优美的烟圈。我的样子一定很酷，凡是像我这么自恋的人一般都有这种自我欺骗的快感，我并不以为自恋有什么缺陷，有时候我们叫它是自信。

电脑打开了，地震的消息扑面而来。我终于能回忆起模模糊糊的梦境：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一些歪歪斜斜排列的用塑料布掩盖的孩子的尸体，上帝睡觉的样子很安详。我骂了一句，开始搜索那些具体的消息，一幕又一幕惨况，一帧又一帧伤痛，一段又一段无奈……我的眼里没有泪，昨天还泛滥着的眼泪，今天已经断流。我开始讨厌自己的样子，穿白衬衣牛仔裤的假模假样。我关掉了那些画面，一下子感觉离他们那么远，恍若隔世，好像这只是一场噩梦，事情从未发生过，只是梦。

二

教室里，吵吵嚷嚷，美丽的青春在打打闹闹中燃烧着。上课，起立，请坐。忽然一阵腥味的隐痛咏上胸膛，我哽咽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我说什么呢？我如此习惯地例行公事，而竟然忘记了默哀的大事。

我开始讲张晓风的《我在》。她说，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回答“在”字对她来说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我放下了书，看着低头做笔记的孩子，看着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孩子，看着向窗外东张西望的孩子。我说，你在，你的父母在，你的同学在，你的学习的权力在，你幸福吗？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呵斥不好好珍惜学习的人，痛斥他们慵懒的样子，一遍一遍问他们：什么是幸福？你幸福吗？你难道不够幸福吗？那些掩埋在废墟里的孩子，那些昨天还在蹦蹦跳跳的孩子，那些已经奄奄一息找不到亲人认领的孩子。你们幸福吗？你们为什么不幸福？难道只有灾难降临才后悔自己没有珍惜幸福吗？你在，父母在，兄弟姐妹在，你为什么不幸福！为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知道自己太刻薄了，我知道这些话也是对自己说的，难道不是吗？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看到了几个女学生悲伤的眼神，看到了她们的眼泪，看到了在心灵的废墟上那正在摇曳的野花。

三

课间操。操场。捐款仪式。

我讨厌那些人模狗样的领导讲话的语调，但是这次，因为捐款，厌恶感仿佛不是那么强烈。操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主席台上一字排开表情严肃的长官模样的人。无数的讲话开始，直到一个女生站在台上，用深情的语调来诉说灾难，来表达爱心，我才感到一束阳光光临了我的身体，那么温暖。

操场上一片嘈杂，听不清这个女学生讲什么。嘈杂的人群里，有人互相打闹，有人跳上跳下看着主席台，有人眉飞色舞讲着灾难，就像讲述一段传奇一样。我站在几个老师旁边，他们也在眉飞色舞，他们声音很大。我对着前面几个学生大喝一声，我马上看到更多的人对我表达着诧异，接着，喧闹又周而复始。

我的废墟里的亲人啊！

四

中午回家，做完饭，我没有照例把饭菜放到餐桌上，而是把它们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我打开电视，开始吃饭。菜炒得很香，大大小小四个盘子。还有热气腾腾的稀饭，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坐在沙发上，很舒适，很惬意。我们一边吃一边盯着屏幕一边讲述着网上看到的惨状。女儿说，别说了，心里难受，都吃不下饭了。

一幕又一幕惨况，一帧又一帧伤痛，一段又一段无奈……总理站在废墟前，总理站在受难的百姓前；总理有一点瘦了，总理的嗓子沙哑，总理的声音很小但非常坚定。这一个瘦瘦的老人，第一时间赶到灾区的老人。总理说：人民的生命是最重要的，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是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的呢？我看着总理，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总理站在唐山地震的废墟前，眼里流着泪。在此之前，我听到了很多传言，说上帝惩罚中国，说中国政府如何如何，说今年的灾难为什么这么多。我想对他们说：操！畜牲！我不问政治，我不关心政治，但是我知道，总理和人民站在一起，总理马不停蹄，总理夜以继日，总理在指挥救灾，总理在救命！

看到爸爸妈妈用身体挡住塌陷下来的楼板，保护着年仅三岁的孩子；听到被掩在废墟里的少女的青春的坚强的声音；看到站在雨水里，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的指挥着交通的不知道名字的男青年；看到受伤的战士，听到他们沙哑的声音：让我再救一个；看到连续奋战三天的护士们把可怜的可爱的孩子紧紧抱在胸前；看到从天而降的伞兵；看到冲锋舟上的焦急的目光。……无数的画面组合起来，无数的瞬间组合起来，我忽然觉得我们非常强大，无比强大！

灾难把生活变成废墟，我们要在废墟上竖起伟大的辉煌的爱的圣殿！

五

我的脑子好像无法装下别的什么事，回家吃饭，反反复复看电视，一直看到深夜。

我到阳台上抽烟，看到西方的天空闪动着雷电的狰狞的影子，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这几天一直下雨，下下停停。有人说，这是上天的眼泪。但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上天，无论他做怎样的忏悔。我可以原谅无知的孩子们，可以原谅我们精神的残疾，但无法宽恕上天制造的灾难和别有用心的险恶。

汶川，映秀，北川……一个又一个的废墟，我们要在废墟上建起美丽的家园。

自私，冷漠，恶意……一个又一个的精神废墟，我们要在废墟上插上爱的大旗。

夜很深了，雨终于倾泻而下，雷电交加。我舒适地躺下。我们一家人这几天一直睡在一张床上，虽然拥挤，但是很温暖很幸福。我想着雨天中遥远的西方，那些废墟里还没有被救出的兄弟姐妹，你们睡着了吗？梦里是否看到了一架美丽的彩虹？握住我的手吧，即便死去，也要微笑着面对死神。

歌声响起，是远古的祭祀的钟声，我们的祖先站在祭坛上，跪在废墟前，为生命深深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