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寻色:解码曹雪芹笔下的那一抹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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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是一种介乎赤与橙之间的深浓鲜红。它比朱红更深沉,又比正红多一抹暖橘的光泽,恰似凝固的火焰,或是猩猩血凝结时的色泽——这也正是其名“猩红”(亦作“腥红”)的由来。在西方,它是主教红袍的庄严(Scarlet);在东方,它自古便灼灼燃烧在诗词与物色之间,明艳而夺目。
《红楼梦》便是一部浸在猩红色里的长卷。
曹公笔下的猩红,从不虚设。它总附着于具体的物,在关键的眼,悄然点染出富贵、温度与命运。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第一眼所见的东房炕上,便铺着“猩红洋毯”——那是她孤女入繁华,最初也是最浓烈的一抹视觉印记。及至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掀开的是“猩红毡帘”;贾母入惜春画室,所见仍是“猩红毡帘”;腊月二十九,尤氏房中的暖炕,铺的亦是“猩红”毡。这颜色,俨然是贾府冬日里一道温煦厚重的背景,是鼎盛之家触手可及的暖意与体面。
然而,猩红最惊心的一笔,落在结局处。袭人出嫁,箱中静静躺着“一条猩红汗巾”。那是宝玉所赠,其来历更是曲折——原是蒋玉菡以松花绿汗巾与宝玉交换的定情信物。至此,猩红汗巾如一道殷红的伏线,悄然系定了袭人与蒋玉菡的姻缘,令人嗟叹“始信姻缘前定”。这抹红,从盛世的铺垫,转为命运暗合的谶语,完成了它从“物色”到“命色”的深沉过渡。
回望诗史,猩红早是文人墨客心头的朱砂痣。唐代赵鸾鸾写美人弹琵琶,“分明满甲染猩红”;陆游见园中春色,是“露染猩红色未乾”;杨万里妙喻“更将枫叶染猩红”;刘克庄则有“咫尺猩红御袍”之句。诗人们更爱用它比拟万物:荔枝、石榴、海棠、朱槿……皆可“染出猩红特地明”。李白甚至盛赞“红花颜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道尽此色超凡的艳丽。可见自唐以降,猩红已不单是色名,更成为一种鲜活跃动的诗意意象。
那么,《红楼梦》时代那抹浓丽的猩红,究竟由何染就?
有学者曾言,彼时“猩红”或即“绯红”“大红”之别称。然考据之外,我们不妨以匠人之眼探究其本。中国传统红色染料,不外乎红蓝花、苏枋、茜草、紫胶等数种。茜草红偏沉郁,紫胶红偏紫韵,皆非正红。猩红却红中透橘,明亮鲜活,更近现代所谓“甲苯胺红”的视觉效果。
以多年染缬经验推论:《红楼梦》中猩红物件,无非毛毡与汗巾。二者皆属蛋白质纤维,宜在酸性环境中以媒染法着色。苏枋木,辅以明矾等媒染剂,最可能染出那种饱满端正的红。若再巧妙配伍茜草、五倍子、茶叶等植物,经反复浸染、媒染,便能层层积染出那既厚重又明亮、红中蕴橘的独特猩红——那是火焰的温度,是血液的烙印,是繁华的底色,也是命运在无声处系下的、一抹鲜艳的结。
猩红因此不只是颜色。它是物证,是诗心,是技艺在岁月中沉淀的可能,更是《红楼梦》里一道从开场铺陈到终章、从锦簇繁华暗渡至个人命运的、充满体温与隐喻的视觉线索。当我们寻色至此,看见的已不单是色相,更是色彩背后,那一整个时代的温度、美学与人生痕迹。
染匠黄荣华
2025年12月 于汉口御染家
新书预告:笔者拙著《寻色红楼梦-色彩研究》即将有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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