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月光洒古楼
刘福新
已是整整41年前的旧事了。公元1966年的一天傍晚,我独自走在益都师范喧嚣的校园里,一眼望到坐落于操场东面的楼,这座完全木质结构的两层楼房,是我们中师十九级四班刚刚入校时的宿舍所在地。它的西面是田径场,正南面是排球场,在田径跑道与排球场的结合部矗立着一排白果树,每到课外活动或清晨,这排白果树下布满了莘莘学子读书的身影。如果再往东,就是清朝阁老冯溥晚年续娶的小夫人的“八角亭”了。这座清朝贵族的府第解放后成了教育场所,是我们昌潍地区(潍坊市的前身,但比现在的潍坊市版图大)的一所负有盛名的中等师范学校。
可是,就在公元1966年的这一会儿,我们还没有完成一年的学业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早就刮到了校园。记得运动一开始,我们师范师生奉命去炸位于南面的天主教堂,教堂离我们教室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是一座高高的有尖顶的水泥建筑物,在几声沉闷的巨大响声里,天主教堂轰然坍塌,灰尘遮住了夜空。那个胖胖的主教,还有个瘦瘦的牧师与一个刚刚来到的女教徒被捆了起来,要他们交代甘当洋奴和特务的滔天罪行。当时有位女副县长亲自坐镇指挥,并发表了热烈支持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讲话。接着“破四旧、立四新”在全城展开。益都县城(今青州市)里宗教众多,特别是我们校园周围大多是回族居住区。就在破四旧不久,一群“贫下中农”手执下地用的工具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校园,喊着“我们贫下中农要给你们破四旧!”一开始,学生们还随着高喊“热烈欢迎贫下中农来破四旧”的口号,可是,来人根本不理睬我们,首先对准了“八角亭”。当时的八角亭是学生会办公室,许多学生要进去把档案等东西抢出来,可是那群人根本不管,用锨镢等工具一顿乱砸,然后又用粗绳拉倒了。说起“文革”刚开始的这一幕,迄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们猜测,那时候,回族同学回去“破四旧”,将“阿訇寺”破坏了,一些回族以为是学校幕后指使的,勃然大怒,进行了报复,凭借着革命口号,把位于校院中心的八角亭夷为平地。那些“贫下中农”还不罢休,又奔向了我们所住的这座宿舍楼,眼看着也要遭遇被毁灭的命运,好在师生员工识破了真相,围起了一道人墙,理由是我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女,我们的宿舍在里面,它才逃过了一劫。
宿舍楼正沐浴在暮蔼里,一轮圆月悄然升起。我听到两位老师悄悄低语,“今天是中秋节呀!”蓦然间,生命弹奏的乐符向我袭来,音乐中满载着沉重,沉重里不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旧情思。现在是中秋节啊,可没有一丝一毫的传统节日的迹象。大家的心都被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充塞着,已经不存在什么赏月的雅趣了。因为那些传统节日也都属于“四旧”,是被列入打倒范围的。
就在前些日子,学校里由几个学生和几位教师首先联名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把矛头首先对准了一位分管教学的副校长陈衍绪和一位体育教师狄连华,说陈副校长是洋奴、反动学术权威,说姓狄的老师是“双料资本家”,我们那时都跟着乱起哄,只觉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当时正在搞全地区的中师、中专学校排球比赛,那位姓狄的体育教师正担任裁判长,比赛当然进行不下去了,别的学校的师生受到了鼓舞,也纷纷回校闹革命去了。接着,正校长李冠军带着在外县搞“四清”的工作队回来了。据说,那些跟了正校长到外县搞“四清”的人都是党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指责这是脱离了革命大方向,是背着党委闹革命,那几个带头贴大字报的教师、学生旋即被打成了“反革命”,与那几个被他们用大字报打倒的人一块成了“牛鬼蛇神”,胸膛前挂了姓名被打着红叉的纸牌子,每逢他们排了队到食堂打饭,领头的那位高高瘦瘦的陈副校长敲着小锣,低了头,口里嘟哝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的时候,我们就心里觉得好笑,更有种说不出的幽默感,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发起者与首先揪出来的人都在“敌人”的同一行列中。不知道是哪位才子嫌这些“牛鬼蛇神”吆喝得不够响亮,干脆把悔罪语谱上了曲子,加长了歌词,就成了一支低低的带有哭腔的歌曲,歌词曰:“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我该死,我混蛋,人民应该把我砸死砸烂,砸死砸烂!”谁若是不好好唱,走在一边的监督者就会抽一鞭子。再后来,那位正校长兼党委书记的李冠军也被打倒了,那几个首先造反的教师、学生被解放了,“牛鬼蛇神”队伍里添了新的“罪人”。正校长李冠军的罪名是“企图镇压文化大革命”。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早上你是革命主力军,晚上突然就成了被革命的对象了……
再说这座宿舍楼,在公元1966年中秋节这会儿,早就变成了几派“红卫兵”的总部所在地,二楼原来是音乐教室,现在成了一派“红卫兵”的广播室,从早到晚播放着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文件,尖声尖气吆喝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某某某”、“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
诚然,莫名其妙的心跳改变着昔日的节奏,杂乱无章的情感浮翔在迷茫的天空;但这座我们刚到校时的宿舍楼呵,即使向晚的黄昏有万般无奈,也抵不住你无意的一个眼神。因为这是我刚来校时的栖息之所啊!
记得公元1965年暑假后,我来到了这所学校,当第一节课悠扬的预备钟声响过,我凝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开始了我的中师学习行程。尽管我年少幼稚,但我深知我的家庭不幸,脱离了继母的束缚,我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正因为如此,我比其他同学更珍惜求学的机会,凝听着老师讲,凝视着老师写,手中的笔唰唰不停……我全神贯注在各门功课的攻读里,驰骋在学业的原野上,遨游在知识的太空中,我为自己将来能成为有用的人而暗暗鼓起了风帆。
校园是清丽的,况有极深的人文内涵,冯阁老花园和恒王府遗存就在眼底,西边不远有范公亭,南面的云门山大“寿”字依稀可见。入学之初,我曾与同学结伴爬了云门山和驼山,攀上顶峰,环顾四周,近山如黛,重重叠叠,远山如纱,飘飘渺渺,恍如仙境。顿觉心净如洗,以往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相信我会很快溶进这新的环境中。因为这里不仅有美丽的自然景观和浓厚的人文氛围,还有一些和蔼可亲、兢兢业业的老师们,有互相鼓励、亲如兄弟姐妹的同窗好友,更有多年养成的良好校风……
校园在我们这些学子间总是不知不觉地变化着,值得欣喜的是——我也曾为她添过砖加过瓦。忘不了啊,我们曾经在北院建起了几排教室与宿舍,忘不了啊,我们在三秋大忙季节到农村参加劳动锻炼……日月如梭,岁月迈出的步履,染绿了春后又煞红了秋,来益都师范后的第一个仲秋节很快地到了。猛然里,那“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涌上心头,我真得想家了。多想插翅飞回老家,与我那相依为命的祖父过一个传统的团圆节啊!那是1965年来校的第一个中秋节。
到了1966年中秋节时,昔日正常的学生生活都变了样子,学生斗老师,而且首先批斗班主任,谁揭发批斗彻底,谁就是“革命派”,否则就成了“保皇狗”。原来学习的教室一夜间成了批斗老师的“战场”,把老师连骂加打地弄到桌子上去,再让他们低头弯腰,被批斗的老师经常疲劳过度一头扎下来,同学们一边骂着“装什么洋蒜,滚上去!”一边恶狠狠地手打脚踢着。教职员工批斗“当权派”,并不亚于我们批斗老师,特别是那些被公认没有历史问题的出身工人、贫下中农的教职员,骂声之激烈,手段之残忍更不在学生之下。在那位老人家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神性的大火把大家烧得热血沸腾,种种难言的思绪夹杂着怪异的味道向我们袭来,一心里要保卫红色江山,一心里捍卫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一心里要保卫我们的红司令,一腔热血高喊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在大家眼里,好多人都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没有了温情没有了信任,只剩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当然了,那个仲秋节,要不是在不经意里听到了两个老师的窃窃私语,我早就忘了什么是中秋节了,虽然我知道了,我却没有说。有一些师生到北京等地进行“革命大串联”去了,都未回校,很羡慕那些首次被请到首都参加国庆观礼的“红卫兵”们,也很羡慕那些随后到各地进行“革命大串联”的同学们,而我们那天晚上还得继续挽胳膊撸袖子唾液飞溅地批斗“牛鬼蛇神”,尽管月光依然毫不吝惜地洒落在这座古楼上……
完稿于2006年10月2日
修改于2007年9月23日

看,这就是当年“WENGE”的宣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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