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人生的变化过程构成了其故事构架。高加林同农村姑娘刘巧珍、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构成了故事发展的脉络。——《人生》 文图/姜宝龙

我是一个彻底彻尾的乡村娃子，在胶东的农村长大到16岁。然后离开乡村做了铁路工人，然后再读大学。

但是我的记忆，是我在做工人之后的往事。

我对文学的接触可以说非常的晚，不像我的哥哥那么早地读名著小说了，而且成天介吆喝着要当作家，然后发表了后带着我母亲去坐飞机。和哥哥相比，我的爱好比较狭窄，那些厚厚的书本，肯定不是我的爱好。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村后面的空麦场上和玩伴们打土牌，打砖块，跳方格，跳皮筋玩。

我一直没有养成看书的习惯。更别说高雅的文学小说。

有一阵子，中学里在到处流行琼瑶的书籍，我班的一个男生整天把《几度夕阳红》看的把眼睛都哭瞎了，我一直不明白他哭什么，小说的魅力还那么大。后来这位男生又看了《在水一方》，《兔丝草》《彩云飞出》……好像琼瑶的23本小说他都读完了，最后人也成了一个神经错乱，哭哭啼啼不知何处是我家的这么一个人。还有同学在看金庸的小说，一招一式被同学们模仿的惟妙惟肖。

这是班级里的两派读书人，我不是任何一派的。我既不爱言情小说，也不爱武侠。两个都比较极端和我十杆子打不着边，因此，我的爱好还是那么简单，和男生蹦蹦跳跳，追来追去。

寒假的时候，我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哥回家过春节。大哥掏出来一本书，名字叫《平凡的世界》厚厚的一大本。我一看，便知道，我大哥是脑子出问题了。这么厚的书，拿起来都重，怪不得他把眼睛都看坏了，非要戴着一个近视镜，装知识分子让我接受不了。

我的寒假成绩在三个兄弟中间是最差的，好像都是五六十分，没有一门是高的过70分。我的母亲问我怎么又没有拿着一张奖状回来。弟弟总是讽刺我说，自己拿报纸糊一张吧。

我的学习成绩是年年如此的差，我对学习真的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父亲说考技校吧，早点毕业找工作还容易，虽然心里十分的不愿意去遥远的武汉读书，尽管自己学习很差，但也不承认把自己放在一推滥竽充数的学校里度过三年。

技校的学习生活是单调而乏味的，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我有了退学的决定。如果不是大哥和父亲从遥远的山东跑到武汉，我说什么枣卷起铺盖卷回家了。

留下来以后，我经常能收到大哥给我的信。其中还有县一中他们文科班好朋友给我的书信。

我大哥一直文学底子好，不知道他的遗传是从哪里来的，口齿伶俐，大脑聪明，这是我们两个做小弟所不能及的。

大哥写信说，让我多看一些书籍。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多给自己补充补充大脑的养分。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自我感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是做一名体育生比较容易。

武汉阴冷的冬天，在我读书的三年里从来没有下过一点雪花，我收到了大哥给我邮寄来的礼物——《平凡的世界》。

我并没有大哥想像得那么高兴，《平凡的世界》对于我这样的文盲就是一本书而已。

宿舍的同学们看见我手里捧着一个四方的包裹进来，一起聚上来争抢，都以为我母亲给我邮寄了什么海鲜之类的土产品。大家很失望地看了看《平凡的世界》，扫兴扬袖儿去。

我每天捧着一本书看看，根本不是我的性格。老师查宿舍的时候看见我在看书，还时不时地表扬我几句：“多学点知识还有有好处的嘛，不要没事往游戏厅跑，那都是什么人呆得地方嘛！”

对啊，游戏厅是什么人呆的地方？我反问自己。

但是让我静静地坐下来看《平凡的世界》，我一看厚度就没有了信心，愁得慌。

硬着头皮吧。一页一页地继续往下翻。

书的开头是这样的：“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我突然被一种流畅的美感动了，吸引着我往下读的勇气。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孙少平来自黄土高原一个贫穷的家庭，大哥孙少安为了他和妹妹读书，一个人撑起了全家的劳力。这些也许他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

郝红梅，“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我越来越发现了其中文字的浪漫色彩。

《平凡的世界》一直到我技校毕业也没能完全读完，我小心翼翼地去享受路遥描述的这种美感，以及美感中交杂着的苦楚。

铁路局桥梁队的兄弟们每天都在玩着扑克牌，玩着象棋，抽着烟，喝着酒，宿舍里云雾缭绕，没有一处可以呆下去。每天我一个人在工地上是最快乐的时光，下班后，我抱着《平凡的世界》坐在钢筋混凝土的梁墩上，头顶有无数的飞蛾扑楞着翅膀盘旋。也有蚊子在我身上叮一口。

《平凡的世界》，我的进度还是很慢，我太喜欢路遥的描写，不管是春夏秋冬要重复几年，每一年的春夏秋冬都作家的笔下都富有生机。说不出的一种美丽涌上心头。

傍晚在城市的铁道边，我一边走，一边看着《平凡的世界》，一边想象着我自己的人生。

我今生读的第一部小说，这一年，我23岁。在山东泰安的火车站工作，读完了路遥《平凡的世界》。

之后，我又遇到了路遥的《人生》。

和别人相反，有些人是先看了《人生》，而后再看《平凡的世界》。这是路遥的创作时间顺序。

而读完了《平凡的世界》，再回过头来看路遥的中短篇，又有一种崇高的意识横在眼前。《人生》可算是真正奠定路遥创作基础的重要作品。

高加林和巧珍的爱情波澜，小说全篇通过高中毕业回到家乡的青年高加林同农村姑娘刘巧珍之间的爱情悲剧，深入思索了在城市化汹涌浪潮的冲击下，农村知识青年复杂而难以表述的人生历程。

然后，我又被路遥的一个短篇小说深深吸引了，叫做《卖猪》。

六婶子想把猪娃娃卖掉了，一路上的心理挣扎，一个善良的乡土老婆子，被生活压迫下的无奈，她把心里话掏出来对着她的猪娃子倾诉，因为她是一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子。

六婶子说：“他谁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

多年以后，我也写了我家的一头猪的小说，怎么也写不下去，六婶子的形象在我脑海深处隐藏的太过于深刻了，每次想起来都是一番痛苦的回忆。

1999年我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以后，在大学电影院里又第一次观赏了吴天明导演的电影《人生》。

《人生》是改革时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构成了它的时空背景。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人生的变化过程构成了其故事构架。高加林同农村姑娘刘巧珍、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构成了故事发展的矛盾，也正是体现那种艰难选择的悲剧。

 路遥是一位不停地游走在城市与乡村的关中汉子，他最为熟悉的生活即是“城市交叉地带”，当生气和机遇的城市生活对于象他那样的身处封闭而又贫困的农村知识青年构成了一种双重的刺激，不论在物质还是在精神上。这种思考体现在《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身上。
路遥思考并理解了这一现象，在城市化的浪潮汹涌而来的种种冲击中，他提出了农村知识青年该如何作出选择。

 

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将拍摄一部电影，仅此一部：

“我一直想行走在中国西部的黄土高原，双手掐腰，看着滚滚的黄河水一泻千里，拍出一部电影《平凡的世界》！”

 

                    文图/姜宝龙  2007年11月17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