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下

更黑的黑接纳了它们

高楼沉于星光的细碎中

一些微小的事物

如残柳 柳下的初雪

雪中踉跄的人和他心中久未抚慰的长河

多么幸福又盲目的存在

岩石从悲伤中消逝

每一棵树都褪去了风暴

看不见闲云 只有广阔 宁静在苍穹下发着光

 

那么辽远的日月在夜晚的唇上颤动

河水倒映出生活的脸

土坡上的旧草如亲 如故

要把它的野心省下来

要把点燃的凝视也省下来

但仍没有月光 风声又一次止于内心的薄墙

繁星下 我们走着

如新修的土木

如又老又旧的碑文刻在时间的额上

 

过淮河

岸上的人渐渐隐去了面目

渡轮压住了波涛

水嵌入更早的寒风中

银杏树坐在叶子的悲伤里

在比深渊更神秘的地方

只有一颗心能跨过去

河面上没有鸟雀 但涛声曾替代过什么

仍只是路过啊 那个抽烟人灭了火

那个长发妇人突然掩面

仿佛心里住满了无遮无拦下着雨的年代

一定要经受住这奔腾的苍茫

不要去想 青山已化作古老的高度

不要去想目光与目光相互碰撞的刹那

那舍生忘死的悬崖

那千红不哭 万艳不悲的好时候

 

马头琴

琴声呜咽 仿佛有一万匹马正翻越杀戮

翻越青草 落日 慈悲和野生的墙

它们身上痛苦的鬃毛如耀眼的故人

说一句祝福的话吧

当远方有沉沉黑夜风尘仆仆赶来

当死亡来的有情有义

唯有爱上他或她

爱上他们心里的北风和北风中的陋室

这奔跑的年月 茫茫之声如细沙

流水照不见它的影子

望不穿的世道一直陷在人心里

——跑过马头琴的马在未知的眼睛里哭

眼泪漫出了人世

琴声呜咽 一万匹马跑出了前生今世

一万匹马住在琴弦上 像光芒

像一场大雪 在忧郁的伤口里纷纷扬扬

 

苍茫

群山犹如起伏的喘息

想到风 四野就竖起了衣领

沟壑是最原始的丝绸

是传说 是拒绝被认领的一份子

天与地构成了一座禅院

不诵经 只有遍布周身的粗布生涯

鸟鸣深远 像一粒粒衔来的种子

杉树又凋零了秋天……

如果雄鹰在天上飞 莽莽之音淹没了市井

原野要把荒与凉隐匿地分开

——不是旅人 是树上的果实

是淡紫色细细碎碎的野花在迷惘中静静流淌

往前走 向世人心头的惊鹿靠近

没有刀斧

只有满目苍茫 只有昨天的遗物搁在岁月身旁

 

大雾

整个早晨都嵌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里

万物只剩下隐约的轮廓

哭的轮廓 恨的轮廓

声色犬马的轮廓 旧人默默归来的轮廓

窗外的光阴浅而含糊

昨夜又有箫声碎成了寒意

流水剪去了岸边的寂寥

可仍不能释怀 一排柳树随风醒来又沉沉睡去

一排柳树如柔软的深渊 但没有目光坠下去

顽石卧于深处的迟缓中

昨夜一定有醉了酒的星星落下来

昨夜一定有思前想后的月光流泻于人心上

灰蒙蒙的人迹趟过大路 小桥

趟过异乡人的愁苦与凶险

天边仍没有亮光 但灰蒙蒙的人迹从未停歇

 

故人

如今 我们谁也没有说起过去的事情

人世早已沧桑 那断了的路

那硬了心肠的年代都成了掌心的雪花

屋檐下有落了灰的交谈

门前没有枣树 土墙如列车

从青春里懵懂的开过

趁着月色割麦的人已同时间连在了一起

我们站着 云影在我们身上游荡

山上的树木又老了一岁

新仇旧怨又老了一岁

吹口琴的少年敞着怀 风从胯间热烈的穿过

琴声荒凉了春天 琴声又荒凉了秋天

再和我谈谈吧 谈谈那场雨

那成片的芝麻地 那贫穷的陷在目光里的小路……

我的手按在一堆旧土上

如同按在昨天的头上

身旁 野草萋萋 荒茫茫伸向天边

 

路过一片正拆迁的民居

尘烟遮蔽了日月 一面墙突然被洞开

里面的血肉敞开了

没有谁把窗口的眺望退回去

只有残壁 还有残壁的兄弟

但又什么都没有

砖瓦在各自的粉身碎骨里张望

把灯下的促膝长谈当做远行吧

青草齐了腰 再往前 讲古的人席地而坐

讲一讲那年春燕衔泥 少小离家

讲一讲铁树在院子里开花

雪人在欢喜里迟迟不肯融化……

又一阵尘烟在话语间弥漫

不是田园将芜时 是身体里的暴政在旅行

没有谁把碎了的瓦砾还给辛劳

机器轰鸣着 从倒下的生活上轧过去

没有一片药能赶得上疼

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远远望去

瓦砾间横陈着父爱母愁 横陈着儿女情长

 

西风

已没有树叶为它翻卷新生活

水面上没有船 荷枯成了一座寺院

假山从一双眼睛移到另一双眼睛

是的 已没有目光能承受它缓慢的安慰

有人影在宿醉里流泻

可西风如猛虎 在檐下

我们的交谈只限于寒冷和怒吼

 

西风是荒山拦住的少女

它的脸化作悲伤的漩涡

窗口的梧桐树又一次要告慰从前

仿佛大喜 又仿佛大悲

但没有春光追随

可西风是什么样的情人

它吹着野茫茫的人群

吹着人群心里的灯和深井

——它更紧地吹着的是那杳无音信的

在未知曲子里一步三回头的 比星辰更遥远的

 

在哀牢山下

想到那莽莽风声 旅人就走近了

山脊上的春夏如温暖的烈士

道路还原成丝绸

树木依然如故 而绿是不可磨灭的聆听

恍若都是忧伤的生灵 望一望

就有星光坠在胸前

再往前 鸟鸣如注 如苏醒过来的雪

 

没有一条石阶能把这行程敲碎

也没有什么时间能咽下这青翠的时刻

我们仰望 犹如刀要迎接寒光 生要迎接死

这裸露四野的朝代

注视是多么深的凶器

一点点剐着无边的沉默与苍茫

 

201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