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喜欢你(后记)
倒退三十年,乡下的热闹往往是年节看戏,农闲听书。傍黑,炊烟一散,月亮就升起来,场院里一片白。街心树下已然摆好了一桌一凳,茶壶茶碗。琴师怀抱三弦,端正地坐着,细指翕张,满世界都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说书艺人则挽起干净的白袖口,且说且唱,双眸带彩,要紧时,还一手挥起青铜鸳鸯板,叮叮当当地响,另只手则起劲儿地敲击架在跟前的牛皮扁鼓,似乎有仇似的,憋足一口气,非砸破它而后快。
台下,有的直着眼睛听故事,也有的喝白水、吸纸烟、耗工夫,难得当街出个热闹儿,那些间或偷窥姑娘杨柳细腰的光棍儿与后生、碰面就拨弄是非的长舌妇们,终于摸到释放欲望的借口。夜风生凉,小孩子已经扎进大人怀里,沉沉地睡去……
三弦扁鼓鸳鸯板,舒缓错落。书曲吟唱高一声、低一声,夹杂着台下的咳嗽与私议,劣质烟草的气息缓缓地飘曳弥散……河北老家这些记忆残片,撒满了我孤独的少年时代。
孙犁先生也是冀中人,他们村上的西河大鼓“扣子”很紧,害得一大群书迷伸长脖子活活地听了几个月,一本《呼延庆打擂》从落秋拖到年根儿,最终,呼延庆愣是连擂台都没登上去——鼓书弄人,足见书曲的魅力。惜乎世道精进,玩与乐的花样越来越多,谁还在乎瞎子弹弦儿、姑娘唱曲儿、翻弄那些老掉牙的烂故事呢?
评书不像大鼓,它无曲无唱无伴奏,叫座儿全靠一张嘴,要镇住场子更吃功夫。从小我就养成了听评书的习惯。做书迷,当然很纯粹。袖珍收音机夹在随身的皮包里,到点儿,准听;误了一刻都备感遗憾。在东北读大学时,同学便笑我过着老年式的生活。一次,我去辛集的朋友那儿作客,宾主聊得兴起,他家小妹竟飞奔出去,正告街里的村民:“快看看去吧!俺家来了个说书的。”
陈年旧事,姑妄言之。然而,听书的快乐别人却无法分享。我以为,人生努力的全部意义,不过是给精神一个交代,给灵魂一种安顿。只要自己快乐,就用不着看别人脸色、听外界臧否。
评书是一种隽永、浓郁的精神涵养,用这种特殊补品一勺一勺喂大,多半可吸收传统文化的精髓、民间智慧的三昧。常说:“读书明理”,其实,听书也是教人向善、通达是非。如果说,白纸黑字所记录的是庙堂、书斋里的人生大典,那么,各种曲艺口传心授的则是流布坊间、通俗版的生存智囊。这种口语体的智慧能浸润到中国人的骨髓深处。
当代,堪称“评书大师”者屈指可数。以我个人的趣味,最推崇单田芳先生。2001年夏天,我冒着酷暑赶往通州去见他,就抱有“朝圣”的意思。早在20年前,听嗓音,他就是个十足的老头儿了。人生苦短,谁能得起时光淘洗、岁月沉浮呢?大概金圣叹有句话:“只恨同世不同时,几回掩卷哭曹侯。”幸而,这种人生遗憾终未落到我身上,第一次见到单老,他大病新愈,坐在宽大的客厅里谈笑风声,这远比我想象中的“老头儿”精神、洒脱。此生,喜欢曲艺,已是有缘;进一步,能走到单老这样的艺术大师身边,当属万千造化了。
“单迷”遍天下,闲谈之间,即有出版界的热心朋友相约写一部单老的传记。我本无心于此,就怕拙嘴笨舌写不好,弄砸了,自己献丑,还可能辱没大家。婉辞不掉,只得应承下来。还好,单老非常支持。从动意写作、书稿杀青到敲定出版,拖了足有半年多。7月,花落上海,单老这部传记总算有了归宿。
作传,求真。为名人捉刀更忌猎奇捏造、笔走偏锋。我死死地把守这条底线,并期望此书成为单老满意、公众认可的权威版本。单老审读全书之后,慷慨地给了一个“好”字,至此,我高悬的心才落地。不至辱没名家,也算历练自己——机会难得呀。
少年时代,因为喜欢,所以聚精会神地听书。成年之后,同样是喜欢,所以乐此不疲地写书。抬举点说,也算“反哺”吧。
云过华北,雨声淅沥,难得偷来片刻清凉。韶华似水,蓦然回望,却不知去年今日自己正做些什么;脑子里一片模糊——只记得,午后蝉鸣,笑眯眯地握着收音机,静候单老“书接前文”……
哎!就是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张继合
2005年10月8日 于石家庄
(这篇短文是2006年1月我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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