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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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室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我用各色花朵堆满了,连挡风玻璃上也垂挂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真的,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花呢!小时候我到过广州的从化温泉,那路两边全是白玫瑰;在湖北的铁路沿线,我见过大片大片的荷花;我在西安观赏过牡丹,也曾在川东的山里摘过红杜鹃——然而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想想看,过了然乌湖,连绵几百公里,汽车一直在铺天盖地的花团中行驶!这一带被人们称为西藏江南,可在我看来,游遍江南,也难寻如此动人的风光。我唱歌,反反复复唱“美丽的西藏,可爱的家乡”,好像只会唱这一支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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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个春天,我要把女儿带到这里来,我要用杜鹃花做一个很大的花环,还要用各种鲜花装饰她,为了她的坚强,为了她在我离开以后所付出的一切。我希望她像我一样热爱这个地方。
1982.5.1.
色季拉山是风姿娟丽的女神,身披银白色轻纱,当风而立,宁静端庄。
色季拉山是蛮横粗旷的飞龙,搅起漫天风雪,狂放不羁,难以驯服。
我把满车的花全撒在海拔五千米的色季拉山顶,撒在蓝光闪烁的雪地上——那山只有天鹅能够飞越,就连苍鹰也只能在半空盘旋。
路边雪松下有一头老牦牛,披一身卷曲的长毛,身上盖满白雪,孤零零地伫在茫茫夜色中,一动也不动。我觉得,它有一双悲哀温顺的眼睛。它在静静等候生命的最后一刻。
雨刮器再也刮不动窗上的积雪,师傅把头伸出窗外开车。挡风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白茸茸的。我伸出手去,把一团团雪抓进来,做了一个小雪人。
前方的车辙全被暴风雪破坏了,掩埋了。车灯射不透无边的黑夜,哪儿是公路?哪儿是悬崖?难以辨清。我认为司机完全是在凭第六感觉开车了。雪花像白蝴蝶,热情地往车灯上扑。好多好多白蝴蝶啊!全世界的白蝴蝶都飞来了;在深夜的色季拉山上开大会。
最危急的时候,我想到过死,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能葬在这飞旋的夜雪中,一棵披雪的云杉树下,倒很悲壮。生与死已经不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不过真正的勇敢不是无价值的死,而是不屈不挠的搏斗,当你经历过一次死以后,你得到的很可能是新生。
汽车怎么也上不了那个坡,打滑,后轮一次又一次接近悬崖边缘,防滑链也不管用。师傅一踩油门,汽车像一匹不听话的马,横在公路当中了。我在黑夜中到处找石头,往车轮底下塞,风雪扑来,眼睛都睁不开。马达在疲倦地怒吼,蓝色的雪在车轮下扎扎地响。雪像大火一样把我包围了,我感到烧灼的疼痛。
经历过心灵的痛苦,也经历过肉体的痛苦。人不是为痛苦而生存的,然而任何东西也代替不了痛苦所能给予人的教益,那是铭心刻骨的,它的真实程度,超过任何经典和教科书,为此,我珍惜痛苦的价值。
这一路,一直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走钢丝,现在,这白色的火焰最后褪去了一个旧的躯壳。
师傅说:“不好,大雪封山了!”
汽车不顾一切地往山下狂奔。根本别想坐稳了,我的脑袋成了鼓棰,狠命敲打汽车顶棚。
猛然间,师傅扯开破锣嗓子,以一种狂热的劲头唱起秦腔来了:
“鹅毛大雪一个劲儿地下,
怕只怕你把山封啊,
只因车上有一位金枝玉叶,
俺要把她安安全全送到拉萨啊!”
他手把方向盘,头在窗外,大声问道:“你怕不怕?”
我说:“如果怕,当初就不走这条路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雪,像白色的火焰,在色季拉山上呼呼地飘,呼呼地飘………
小妮子,我亲爱的女儿:
现在,妈妈在拉萨给你写信。抬起头,可以望见窗外的布达拉宫,它是那样高大雄伟,屋顶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几十里地以外就可以看见它。天空像阳光下的大海,那样蓝啊!它仿佛是透明的,可以照见人的心灵。妈妈的心在蓝天飞啊飞啊,飞到了小妮子身边,我是那样深深地想念你。
小妮子,在快要离别的那段日子里,你曾对妈妈说:“妈妈,外婆说,西藏的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蓝。”这句话你讲了好几次。我心里总在想,为什么你要对我讲这句话呢?
现在看来,西藏的天比妈妈想象的还要蓝,还要美。
在康定的草地上,妈妈看见蒲公英了……
这是进藏后写的第一封信,一封很长的信。
女儿是在平原上出生的,她能不能理解妈妈?她会不会像我一样热爱高原?
我期待着。
女儿,你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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