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读书——毅知半解 |
1982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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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未化的二郎山像一位威严的老人,他穿一身铁青色的铠甲,那一条条雪沟是他长长的胡须。他居高临下,用公正世故而悲哀的眼光注视着下方世界。他看尽了山河与历史的变迁,他懂得很多很多……
“看见那山顶上的白云了吗?”师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他手提铁桶,站在坡下溪沟旁。
我把头仰到不能再仰:“看见了。”
“咱们打那儿过!”他说完,“眶当”打了一桶水,给汽车加水去了。
我看清了,公路像一条极细的银丝贴在峻峭的山崖上,盘旋着,隐进了白云深处。那云,那山,给人一种非常神秘的感觉——云里面是什么?山后面是什么?再后面是什么?
二郎山是一个门户,它把一个对于我是那样陌生的世界关在里面,它后面有世界上最高的山。
我在这条路上找寻的是什么?其中不正包括严峻吗?是的,我需要严峻……它比成功的欢乐、比享受的舒逸来得庄严,它将会使人懂得生命存在的真正价值。
我要求到西藏工作,劝阻的人不下一百。我听了,可没听进去。人们耸人听闻地渲染那里的苦,然而他们不知道,我追求的,正是苦的所在。舒适容易使人消沉,压力倒往往让人振奋。我要的是压力。
后来决定搭汽车进藏,起码又有五十个人苦口婆心地拦。 “有飞机不坐,发什么神经?你会死的!”
“塌方、雪崩、泥石流……”
“虱子、跳蚤、臭虫……”
“没菜、没饭、没水喝!”
看样子我真的只有死在路上。或者还有个比较好的结局,就是奄奄一息拖到拉萨,然后再用飞机运回成都养病。劝说者没有掌握被劝者的特点。我是犟牛脾气,他们把事情说得越难,我越想试试。如果事先知道一帆风顺,我何必走这条路呢?
突然一个急刹车,我猛地往前一倾,差点撞上挡风玻璃。一看,司机把住方向盘,瞪着前方发愣。透过车灯可以看见,前轮离悬崖只有一尺之距。
“方向盘失灵了。”师傅说。
我把头伸出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时有一两点光亮在移动,缓慢而又执著。孤独的车灯,看了使人惆怅,不知它们将爬到什么时候,爬到什么地方。路是这样漫长,黑夜和莽莽苍苍的大山有一种无法抵御的吞噬力量。我的目光极力想穿透黑夜,看看平原,看看灯火闪烁的城市。我在那里留下了我的整个青年时代,那曾被热浪席卷、苦苦思索和探求的年代啊!在那里,我还留下了我身心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的女儿。
我想女儿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1982年4月24日
今天是我生日。我怎样继续铸造自己的生命?我将生命引向哪里告终呢?
“当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奥秘,你就渴望死亡,因为它不过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
这是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的。
是的,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从广义的角度讲,否定也是一种死亡。当你觉得虚荣繁华不过是过眼烟云,当沿袭的路已经不能激起生命的活力,就得有勇气否定自己。生命的奥秘是永远解答不完的,因此否定是永恒的,没有否定就没有进化。
车停下来,停在一个樱桃园旁边。司机下了车,走到一棵树下,不慌不忙开始攀摘,然后提着一串连枝带叶艳红晶莹的果子向我走来。他从车窗把这串樱桃递给我,说:“给,生日……”
我接过来,没说话,感激地笑了笑。
又上路。师傅显得有那么点尴尬。
我把那串美丽的果子装饰在车窗旁。
1982年4月25日
………………
来到海拔4670公尺的海子山顶。高蓝的穹窿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极目处,阳光下的雪峰好似白银铸成,晶莹闪亮。
抛锚。师傅钻到车底修车。我慢慢走到银光晃眼的雪原上,捧起一把雪,用舌尖舔了舔,塞了一半到嘴里。有一点甜味。回转身看我留下的一串脚印,有点惋惜,这脚印破坏了自然的和谐与完美。
又上路了。
“有一年,在唐古拉山遇到大雨,塌方。”在单调的马达声中,师傅自言自语地讲,“那路上堵的车,少说也有五公里长。在山上围了整整两天,没吃的,饿得不行,羊皮大衣一裹,蜷在车上睡大觉。”
“事先没带吃的?”
“老婆给煮了些鸡蛋,见一个孩子饿得哭,给了他几个,到后来轮到我挨饿了。”
“没人给你?”
“不,有人给。”师傅很认真他说,“碰上有的驾驶员带了挂面,点喷灯煮上,这时只要你凑上去,没有说不给的。”
从雪山下来,路面干燥极了,汽车驶过,卷起团团尘烟。当一所白色道班房进入视野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整整一上午,你几乎可以认为自己是在月球上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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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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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把我从一个遥远的梦中唤醒,看看表,凌晨三点,我一翻身坐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巴塘的气候真干燥,昨晚用过的毛巾,搭在床头,现在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
夜空像巨幅的深蓝天鹅绒,星星大得出奇,像冰块一样闪着冷冷的光。在成都永远看不到这样大的星星。
出发了。我们的车走在最后,前面那几辆车的尾灯像红宝石一样发亮。透过马达声,隐约可以听见金沙江不息的涛声。在车灯的照射下可以看见幢幢树影,它们像卫士一样立在道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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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将是一次永不停歇的航行,因为对于我,路没有终点,起点永远放在零上。
此刻我的心境异常宁静。这是一种硝烟飘过之后的宁静。为了今天这一时刻的到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几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热情和体力。无休止的奔走、申请、说服,曾使我焦灼得像一团炭火。在中国的土地上,一个人要求到边疆工作,会遭到那么多冷眼、那么多阻力、那么多并非善意的揣度和流言,一时间,世界变得叫人难以理解。如今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是的,我将远航,升起我的帆,去追赶由自愿者和献身者组成的巨型船队。
再见了,我亲爱的女儿。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们,此刻,我在心里真正同你们告别了。
凌晨4点25分,来到金沙江大桥,整座桥被探照灯的强光照射着,像一条通体金光流动的巨龙横卧在江上。江的东头是四川,一过江就进入西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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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崖是发怒的天神用巨斧劈出来的,陡峭得令人不可思议,曙光给它镀上了庄严的深红色,有一种严峻而悲哀的意味。
那山崖老是矗立在前方极目处,庄严的深红印进人的脑海,不可磨灭,可是总也走不到它跟前。汽车钻进峡谷,深红的山崖从眼里消失,从峡谷出来,它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路边,一堆将熄的篝火闪着幽幽红光,微明的晨曦中,可以看见几个藏族老乡坐在火堆旁,有一个穿皮袍的老头手摇转经筒。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或许是到拉萨朝佛的?汽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火光消失了。
我也到拉萨。
这是到西藏的第一个早晨。这画面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