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我常对要到外国深造的学生说,选大学不要选名气,要选老师。高手明师一个就够了。当然,有三几个更好,但有一个也已足够。
遇到这样的高人,要讲好几种际遇。庞大的大学比细小的机会高一点。当然,举世知名的大学,在一系之内高人通常有三几个,问题是他们不一定肯教你。另一方面,一些大名鼎鼎的教授,不一定是超凡的,甚至可能是浪得虚名。这样一来,无论怎样说,你还是要讲际遇。
昔日杨振宁与李政道到美国求学,学物理,千辛万苦地转到芝加哥大学去,为的是要拜师于Fermi门下。是他们的好际遇,得到启发,拿得诺贝尔奖!
一九六二年,我在当时不算是大名的洛杉矶加州大学拿得经济学硕士,打算转到芝加哥大学拜师于佛利民(M.Friedman)门下。但听到正在史丹福大学造访的艾智仁(A.A.Alchian)快要返回加大,就打消去意。当时我已选修了研究院的价格理论,打算立刻考理论的博士试,但听到艾氏快返回加大,就决定要先旁听他的课,要考他出的博士试题,于是延迟一年才考。平生所作的「投资」决策,这延迟可能是最好的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作这决策。我真的不大清楚。我只是听到老一辈的同学说艾师的思想有如天马行空,深不可测,就决定赌他一手。没有艾智仁的启发,我今天的经济学会是很技术性,思想内容免不了要差一点。
当年的情况不妨细说一下,好叫今天的学子能知道高人启发的重要性。进入研究院后,我知道价格理论是经济学的重心所在,选修了一位来自哈佛的R.Baldwin所教的。他教得非常好。选修后不能再修,只能旁听。我首先旁听赫舒拉发(J.Hirshleifer)的课。他来自哈佛与芝大,教得精彩。虽是旁听,赫师对我特别关注,使我学得用心。
艾师返回加大了。那是我期望了很久的事。他的课很特别:旁听的不准发问,不准答话,也不准坐在前排。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价格理论我得过两位名家传授,算是个专家,而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大都向我求教。有这样的根底才去旁听艾师的课,应该没有困难吧。
殊不知艾师一进课室,第一课我完全不懂!他不是谈经济,而是谈量度石头的重量。第二课也不懂,一连十多课都不懂。他说的不是深不可测,而是浅得离谱,是经济的题外话。要是事前没有听过艾师的天马行空,我早就放弃了听他的课。十多课后,他突然从石头转到经济学去,是老生常谈的经济学,但逼使我从另一个角度看。霍然而悟,我意识到深的学问要从浅处看。
学问有多个层次。低下的教授不教好过教,因为一搭上了,先入为主,你的智商总要下降十多度。愚蠢之见,一旦染上了,要洗却可不容易。高一层的是平庸老师。平庸为祸不大,但比不上自己找书来读。比自己读书好的老师,算是中上人物,但他们只能教你多知一点,没有其它。再高一层是胸有实学的老师,远胜书本,可以教得你胸有实学,且技术超凡。然而,只有我所说的高人,才可以启发你去想,去天马行空地想。这样,你就可以打开学问之门,登堂入室,仿效公孙舞剑。
饱学之士,有真才实学的,不一定是我所说的高人。我所说的高人的学问,见其面而不见其底。他们通常知得不太多,但能把所知的融化了,重视传统但完全不受传统约束,思维因而能达到了另一个层面。他们不一定懂得教,但与他们谈话,其感染力排山倒海而来。问题是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你可不可以分辨出来,然后屈膝求教?这也要讲际遇。
还有一点要讲际遇的,那就是一些高人的思维与你的不一定可以自然地沟通。在大学念书时的一位老师普纳(K.Brunner),高人无疑也。但他对任何问题都从逻辑想起,与我格格不入。后来认识史德拉(G.J.Stigler)与贝加(G.Becker),是绝顶高手,思想奇快而分析清楚明确,但与我的思维也不容易合得来。我喜欢无端端地魂游到研讨的题外去,或听而不闻,或单刀直入,又或如脱羁之马,他们就不免认为我有点怪,孺子不可教也。
佛利民是另一回事。这个人的思想快得离谱。无论我想得怎样天旋地转,他不仅跟着,且往往抢先走在前头。佛老真的很了不起。以我来说,与自己正在研究的问题无关的事,我是不容易听入耳的。但佛老凡话皆听,跟着在你面前行雷闪电,你不惯见就会被吓破了胆。他在全盛时的困难是太忙,不能给后学的太多时间。
在思想上,与我合得最好的高人是高斯(R.H.Coase)。我魂游,他也魂游,大家游来游去,一下子就是几个小时了。他要先论世事,继而以预感找答案,再以逻辑分析。我也是一样。我从他那里学得很多。
我常说平生最幸运的际遇,是屡遇明师。说起来不容易相信。少年时读书不成,跑到西湾河太宁街谈天说地,与一位比我年长一倍的人谈诗论词——我当时是不懂的——这个人后来的笔名是舒巷城。下象棋吗?十八岁时的对手是国手级的神童徐道光。打乒乓球吗?十七岁时我教一位比我年轻两岁的,三个月后他就把我杀得片甲不留。他的名字是容国团。摄影吗?一九五五年在永乐街的一家凉茶铺遇到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无端端地说要教我。他的名字是关大志。书法吗?我遇到上海周慧珺。经济学上的明师际遇,不用再说了。各项的高人,我从来不刻意找寻,只是幸运地遇上。(在加大作学生时打桥牌,我跟一位鬼仔拍档拍了多次才知道他是代表美国的选手。)
要到外国深造的同学,问我要进哪间大学,我想,他们要问的是找哪一位高手明师。很不幸,回港任职十八年多,外间的后起之秀我不熟,而当年我遇到的高人,不再教了。
世界上有些人先知先觉,可以无师自通。我是次一等的,后知后觉。朋友,要是你遇不到一位我所说的高人,得不到启发,除非天生先知先觉,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在任何造诣上可以走多远。我常对为父母的说,不要见自己的孩子考试成绩好而高兴,也不要见孩子要留级而灰心。时来运到,有点际遇,得到启发,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