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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金龙对日本青年作家的印象
主持人:我知道您一直在研究日本的著名作家,比如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川端康成这么一些作家,其实这次前来访问的都是一些青年作家,相比于著名作家,您对日本的青春文学作家有着什么样的印象?
许金龙:这个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前不久我们出了一套丛书,叫作“中日新生代作家佳作集粹”,一共十五卷,我是日文版的主编,也是全套书的总策划。在主编前言里,我提到日本青年作家是一组群像,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群像中的每一座雕像都很生动。比如这其中的中村文则,他在大学期间学的是社会专业,成为作家后,他显然是在借助自己的作品介入社会,通过他的文学作品,我们立刻就能联想到萨特,我们立刻就能联想到大江健三郎,文学在他的笔下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他对社会进行介入了。我对大江先生也曾说过,我在考虑中村文则在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会不会是大江健四郎、大江健五郎。
主持人:有着大江文学的影子。
许金龙:他在大学期间就在阅读大江先生的作品,受到大江文学的很多影响,通过文学对社会进行介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危机进行介入,进行干预,这是他的一个比较大的特点,这个特点非常明显。当时大江先生也笑起来,他说刚刚把大江健三郎文学奖授予这个作家,09年那么多作品里,他只挑了中村文则的一部作品,叫作《扒手》。他说,我要声明我不是受你的影响才把大江健三郎文学奖给他的,因为我此前就已经决定把这个奖项颁发给他,而你现在才说这些话,由此可见,我把奖颁给他的决定是在独立、公正的情况下做出的,不过我们双方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说,大江先生也注意到这么一个优秀作家。
山崎纳奥可乐是另外一种类型,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儿。日本虽说是民主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国家,实际上它也是封建意识非常浓厚的国家,这种封建意识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里、渗透到每一个汗毛孔里。说得好是传统,说得不好就是一种封建意识。山崎的作品《此世双人难全》描绘了一对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作品中这个男孩子在恋爱期间不知不觉地就有了一种强势,想要照顾和接济这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却反过来说,女人最大的幸福不是被男人包养,而是在于包养男人。
主持人:是一个有女权意识的女孩儿。
许金龙:对,一听就有女权主义的感觉,女主人公、也就是少女不觉得被男人包养很有面子,很合适。相反,她认为要自己需要工作,以此来体现自我的社会价值。因而她把钱借给男孩儿,养着他。我是深夜里看完这部作品的,读完后印象很深。中国有二奶、三奶,一些年轻女子以傍大款为荣,大学还没毕业就发帖子,征求愿意包养自己的已婚男人,自尊心不知道哪儿去了,因此我特别推荐中国的女孩儿,看看日本的女孩儿是怎么想的,如何自强不息的。
我们再看一下村田沙耶香,也是30岁左右的女性,她在作品中更强调性爱过程中自我的感受,女性本身的心理感受和身体感受,而不是说男方钱多,家庭境况好,就找那样的人,或者牵就他。《星辰嘬露》和《荚蒾航海》中的女主人公“鹤子”和“结真”都是30岁的青年女性,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根据自己的特殊感受来选择性爱对象和做爱方式,以此来颠覆性爱领域历来由男性占据的统治地位,哪怕找的男朋友比自己年纪小也无所谓,至于别人怎么说我也不去听,我自己觉得这样好就这么去做。也就是在说,在性爱的领域,历来都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甚至统治地位,而村田沙耶香则对性爱领域里由男性占据的这种主导地位甚或统治地位提出质疑、挑战甚至颠覆,她让女主人公只是根据自身的心理感受和肉体感受来界定性爱的性质,选择性爱的对象。她是这么一种类型。我们由此可以立刻想到山田咏美,想到松浦理英子,她们都有各自的特点,她们都对性爱领域里由男性占据的统治地位提出质疑,她们更强调女性本身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这是同一种类型。
我们可以在每个日本青年作家身上看到不同的特点,绝对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特点,这就使得每一座雕像都非常生动,栩栩如生。来的这批日本青年作家当然都是优秀作家,但不是日本所有的优秀作家都到这儿来了。虽然在这组群像里,我们发现来北京的这些作家都是非常漂亮的雕像,却也应该意识到,很多同样优秀的日本青年作家这次没能来北京出席会议,但是他们同样优秀,绝不亚于出席这次会议的日本青年作家,他们的作品同样显示出自己的特色,像《裂舌》这个作品,同样能够显示出它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显示出它的文学价值。给我最强烈印象、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出席会议和没有出席会议的日本这些青年作家,他们确实是一组群雕,每座雕像都神态各异。
主持人:就像寺庙里的十八罗汉,形态各异。
许金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没有做作之嫌。
许金龙:日本80后作家的“边缘”特质
主持人:在新生代作家里面,刚才您也提到了金原瞳,她的代表作是《裂舌》。还有绵矢梨沙,她的代表作则是《真想踹你的后背》。这两个人在她们的作品里面表现出一种比较稀薄的存在感,与社会和他人的一种隔膜感。这个小说就像您刚刚所说的,有一个群体的特点,小说里面反映出这个主题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您觉得这其中显现出了什么样的社会问题?
许金龙:我知道你不是日本文学专业出身,但是你确实很敏锐抓住了日本青年作家或者青年文学的特质,最重要的特质被你感觉到了,被你抓住了。这个特质是什么呢?你刚才提到日本80后的作家里面,社会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很稀薄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好像不是很亲密,好像他们更是处在边缘的地位,边缘的感觉、边缘的身份、边缘的位置,你提到了这么多东西,这确实就是所谓日本80后的文学特质。
比如你刚才提到金原瞳和绵矢梨沙,她们曾联袂获得1983年度的芥川文学奖,绵矢梨沙当时只有19岁,是芥川文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作家。这两个作家比较奇特,金原瞳是辍学在家没再读书,没有继续读大学,她父亲是一位翻译家,是法政大学的教授,教美国文学的,这个金原瞳就在家读她父亲的藏书。父亲在大学里讲课的时候,她就装作学生模样混在学生里面听父亲讲课,受到很多文学的熏陶。而绵矢梨沙当时则是早稻田大学的一个学生。
这两部获奖作品中,金原瞳的小说有人翻译为《裂舌》,也有人翻译为《蛇环》,舌头上面镶入一个金属环,这个环被不断更换为越来越大的环,把舌头上的那个孔越撑越大,还剩下最后一丁点儿就用手术刀把舌头割开,便像蛇一样能够自如地使用两个蛇信子般的分岔,而且还能用来夹香烟,能抽烟,显得很酷。关于这个作品的梗概,是说一个女主人公与男友SHIBA同居,她不知道SHIBA的当用汉字怎么写,不知道SHIBA的年龄多大,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不知道他的父母亲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的父母亲从事什么工作,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一切都不知道,只知道是SHIBA这个人名的发音,是一个朋克,染着红头发,纹着身,舌头分了岔,耳朵上面打着环,只知道这个人很酷,就这么走到一块儿来同居了。同居中他们通过做爱来感受彼此的存在,通过酗酒感受彼此的存在。这还不够,SHIBA又把她领到朋友的店里,给她舌头上镶了环,给她身上做了纹身,通过这个痛苦,通过与纹身师的做爱,通过纹身的痛苦,在舌头上镶环的痛苦,来感受自身的存在。在街上玩的时候,黑社会的一个青年向他们挑衅,女主人公的男朋友SHIBA就把人家给活活打死了,很残忍,还把人家的牙齿撬下两颗做成项链戴着脖颈上。
主持人:整部小说都很残忍。
许金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不经过大脑考虑问题,只是一时冲动杀了人。这是已经是犯罪了。这个女孩儿翌日发现报纸上通缉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是红头发,当时正睡得迷迷瞪瞪,她就把男朋友拽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其染成灰头发,销毁了罪证。为什么要销毁这个罪证?很显然,她男朋友一旦被抓,她与社会的联络就将中断,她男朋友是维系着她和社会、世界联系的途径,在这种情况下,她就销毁了他的罪证。再说她男朋友SHIBA把她领到朋友店里镶舌环和纹身,她却与这家朋克用品店的老板又发生了性关系。其后不久她的男朋友被杀了,杀的非常惨非常惨,我就不去描述这个细节了。于是,她发誓要抓住凶手为男朋友报仇,哭得昏天黑地,非常伤心,失去了整个世界。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男朋友叫什么,姓什么,在哪儿工作,男朋友家里是干什么的,以及男朋友的父母的情况,这些她都不知道。读者读到这里一定会奇怪,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有同居关系,可是她们确确实实是在同居了。在朋克用品店老板的帮助下,她找到了SHIBA的工作单位,找到警察局报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报了案。在这种情况下,她住进了男朋友的哥们儿那里,也就是朋克用品店里,偶尔发现了杀死她男朋友的罪证,也就是说,是她男朋友的哥们儿、朋克用品店老板非常残忍把她男朋友亲手给杀死了,杀死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此时忘了要亲手抓住凶手为男朋友报仇的誓言,她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冲动,就是像此前所做的那样销毁了所有的罪证。她为什么消毁所有的罪证?因为她男朋友死了以后,现在的新男朋友便成为她与这个世界和社会进行联系的唯一途径,如果再失去这个新男友,她在这个世界就没法生存下去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小说?我曾与东京大学的小森阳一教授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是,当然这可能要扯得远一点儿,他说与《裂舌》的作者金原瞳同获芥川文学奖的,是绵矢梨沙,也就是《真想踹你的后背》的作者,她在这部作品中描绘了两个少男少女高中生希望表示心中朦胧的爱意,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心中的爱意表现出来,这个男孩儿最后无奈地坐在阳台上背对着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当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真想踹你的后背”,因为她与那个男同学一样,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对方表现自己的爱,只能通过“踹你的后背”这种极端方式来沟通,她不知道怎么爱人,不知道怎么被爱。包括前面讲的金原瞳的《裂舌》一样,同样存在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去爱人,不知道怎么感受被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这就出现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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