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 : 散文中的豪放派
1 黄风的笔名
笔名的使用者,有以下几种类型:间谍,特工,作家,艺人,恐怖主义者,地下工作者,黑社会分子等,作为一个人在苍茫中行走、生存、呐喊、挣扎的文字符号,名字貌似不重要,其实重要无比。有的名字起得非常高妙, 但有些名字却平庸,甚至能够引发别人对他的调侃、嘲笑,导致脆弱自尊心的伤害, 某些小名,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叔姨姨叫起来非常亲切,洋溢着春风阳光的爱意,但不登大雅之堂, 作家给自己起一个好笔名,本身就是一种卓越的才华,同时在潜意识中,彰显着自己的审美价值、政治立场,以及对生命某种难以言说的深邃感悟。巴金的笔名,表达了他对无政府主义的认可,北岛这个笔名,让我们想到北方的荒凉,寒冷,一个人对抗这种荒凉、寒冷的昂扬意志,以及与身俱来的孤独感, 如果作家对自己名字有所不满而试图重新命名时,应该扪心自问谨慎三思啊!
说起来,黄风本名叫李栓亮, 原始, 质朴,但像个作家的名字吗?我怀疑,黄风更怀疑!所以毫不犹豫抛弃了它,重新命名为黄风,而不是黄鸟、黄鱼 。 我禁不住为他鼓掌。 黄风!这个名字,让我们想到茫茫无边沟壑林立的黄土地上,呼啸而过的万里长风,中国古代哲学家、印度哲学家、希腊哲学家,不约而同发现了构成世界的四大物质,火代表着炽烈的焚烧,地代表着无限的厚重和博大,水意味着变幻莫测和下流,随物赋形和柔弱,而风从南刮到北,从西刮到东,从中原刮到边地,从北京刮到东京,从太平洋刮到印度洋,它代表生生不息骚动的生命。读过黄风的文本,接触过他本人以后,我觉得这个名字确实和他的内在的隐秘个性极其吻合。黄风来自于代县,这地方古老而又现代,它是我们中华民族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不断厮杀而又和平共处的地方,它文明的多元性、双重性和异质性,异于中国其他地域,这些特征,或多或少赋予黄风同样的多元性、双重性和异质性的复杂个性,所谓朋友,有事办事,无事喝酒,多少次狂歌痛饮中,我注意到黄风这样的细节:经常是朋友们还在狂歌痛饮,但黄风就跑了、失踪了,逃之夭夭,留下几个哥们儿面面相觑,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跑,我们又不是老虎、狼、金钱豹,我们又不是黑手党、 国民党特务,他憨厚一笑,说怕喝多以后出语伤人,喝酒本来是快乐的事情,又何必让别人不痛快呢?不能不承认,黄风的话是见道之语!与人相处,真诚无疑是可贵的,同时它也是双面刃,既可能袒露了内心,但也可能无形刺伤他人,要求一个人做到绝对真诚,貌似站到道德的制高点上,其实把一个人置于死地,打着灯笼走遍整个地球,你能找到一个绝对真诚的人吗?能,但那只是上帝的尸体。我们可以扪心自问,你是绝对真诚的吗?我们生来就戴着面具,只是捍卫一个软弱的自己。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真诚死得早,连鲁迅这样的精神界战士,也不愿赤膊上阵冲锋陷阵,死于敌人的刀光剑影之下,他是用匕首和投枪,朝黑暗中国的无物之阵和人肉的筵席,做绝望、持久,同时又有效的抗争,黄风的这种处置方式,带有明显的中国智慧,何尝又不是一种无奈的、妥协的、屈从的产物呢?如果说,我们在社会交往的杀机四伏的夹缝中苟且生存,有其合理性,但可以在文学中,裸露我们全部真实的性情。文学首先是漫漫黑夜中与自己对话,自己倾听,在这样的时刻,真诚才不是高不可攀的。是的,在文学中,必须把为了生存服务的谎言从我们头脑中心灵中彻底清除,把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奉献在光天化日之下 .
2 散文中的豪放派
充斥于文坛的各类散文,很类似于火车略过时的匆匆风景,浮光掠影之后,转瞬即逝,难以在读者心中,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杰出的文本,首先以创立别具一格的风格为前提,这要求一个写作者胆、识、学、才兼备,否则,必然会淹没于数不胜数的文字垃圾中,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写作者,这甚至是一种极端苛求。翻阅黄风的大量散文作品以后,我试图用评论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术语来评论他,黄风属于散文中的豪放派。风的自由奔放,风的势不可挡,风的呼啸与独语,酣畅淋漓的呈现于黄风散文中,风的物质形态,意味深长转化为黄风身上的某种能量,给读者以强劲冲击,某种意义上,黄风在张扬着他的才华,挥霍着他的才华,炫耀着他的才华,他用滔滔不绝滚滚而来的语言,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庞大的精神气场中,作家的写作,永远逃不脱他的个性,个性作为根深蒂固的最核心的因素,影响着作家,支配着作家,垄断着作家,构成他才华的优势和局限,他的审美特征,甚至他执拗的使用某些语言的怪癖,选择某些细节和人物的怪癖。罗兰巴特曾经用优雅而调皮的文笔,谈论过作家之死,在我看来,这无疑有点哗众取宠,匮乏个性的作品,才意味着作者之死,每一部不同凡响的文本背后,都闪耀着作者的嘴脸和黑眼睛,作者不但没死,还雄赳赳气昂昂活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宣告着不可代替的强悍存在。贯穿在黄风作品中,那种饱满奔腾的精神能量,给他的散文带来一种豪迈的风格,固然,一些细腻敏感的情思飘荡其中,但它不占主要位置,总体上说,黄风是散文中的豪放派。
从内心深处剿灭有害的激情,从花园里铲除毒草。
读黄风,我常常想到鼎鼎大名的散文家周涛,二者在气质上,确实有许多相近之处,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树叶,但两片树叶在色彩、形状方面又确实很相似。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思想者,周涛具有相对高超的思考能力,融会贯通于同样高超的感性体验中,感性与理性,以某种微妙的平衡,造就了周涛散文的独领风骚。过分流畅的语言暗示着没有遇到阻力的思想
,而思想克服阻力的过程才是美妙和艰难的 ,它必带有战斗的性质!
诗人杨炼曾写下这样悲哀的句子:
那座我回不去的老房子
你也回不去了
这句子,像预言,更是谶言,黄风在乡村衰落和瓦解的过程中,他又能做什么?他仅仅写下这些豪放又细腻的文字,多情又冷酷的文字,缠绵又粗粝的文字,狂野又伤心的文字,为乡村无可挽回的衰落作了见证。正如作者在《被我的叫卖声感动的夏天》结尾所言:“在我已经历的人生里,和即将经历的人生里,那一段卖冰棍的日子,可以说短得只能用分秒计算,但是留给了我漫长的记忆。有一望无尽的田野和岛屿一般的乡村,也有我烈日下奔走的身影和叫卖声,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和朴实的村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美好如初。那美好是粉红色的,是一种冰棍的颜色,也是那个夏天的颜色。”
三:小说家的散文
有两种真诚,一种是生活中的真诚,一种是文学中的真诚,二者紧密联系,又有区别。尼采说,在一切文字中,我喜欢用血写者。这无疑是在强调,一个作家在面对生命中的真诚,他敢于直视人性的深渊,敢于正视丛林社会中的豺狼出没和血流成河,当他把审查的目光,从外部转向自己内部,他也不能回避自己精神疆场上善与恶的厮杀,灵与肉的对抗,神性与兽性的此起彼伏,以及纠缠不清。。------猛烈的生活,高度的享乐,浓郁的抒情,颓败的抗争。 如此人生, 而我们的豹子胆萎缩在诗的字里行间,总有一日被时间那鬼头刀,斩首示众。
真诚,就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在感受,虚伪是它的反面,装逼同样是它的反面,对于写作者,真诚的态度必不可少,但是这种原始的真诚,一旦进入文学,它就会发生某种变异,语言会以一种特殊的魔力改造它、重塑它、偏离它,甚至背弃它。文革以后,许多老一辈作家都泪流满面强调文学的真诚,有的说要忏悔,有的说不能遗忘,有的说作家要讲真话,但我要提问的是,对于写作者,仅仅讲真话够吗?生活中的真诚,和文学中的真诚,难道完全是统一和和谐的吗?不!真诚只是文学写作万里长征第一步,作家需要爬雪山过草地,不断和语言搏击,对自己的精神重新审视、重新观察,深刻的探究,无情的挖掘,才有可能抵达文学灿烂的圣地。生活中的真诚,如果不能被作家用文字转化,乃是文学写作的素材、材料、资源,离作为艺术品的文本还有十万八千里距离。泼妇骂街激情澎湃、滔滔不绝,我们无法质疑她的真诚,甚至还会被她的真诚惊吓远远逃开,但绝对成不了李白、杜甫、李商隐、普希金、惠特曼的一首千古绝唱,文学必须把真诚的东西转变为一种出神入化的表达和诗意呈现,在这方面,我们看到失败多于成功,
笨拙多于巧妙,
未完成多于完成,写作因此成了非常艰难的事业,在对精神高度无止境的攀登中,作家不能不是自卑和无力的。
从写作形式来观察,黄风的文本属于小说家的散文,散文的春天万紫千红,不同类型的写作者都在大展身手,思想家的散文,以思想的尖锐的光芒,划破晦暗不明的事物外表,触及到万物深处那让人惊心动魄的存在,他挑战着世界的稳定秩序,
甚至让我们生存的根基摇摇欲坠,他往往一针见血,让我们心惊肉跳,每一个思想家的伤口里,都会长出血淋淋的真理,韩非子对人性恶的揭露,达到空前让人震惊的程度,老子以天道俯瞰茫茫尘世,充满悲天悯人的眼光,
马克思、尼采、叔本华、哈耶克,蒙田都是这方面的绝顶高手,我们只能仰视。另外,还有一种诗人的散文,他们更多随心所欲的把诗的核心要素贯穿到散文中,这时,散文转化为另一种不分行的诗,当然也有大量的诗人根本就不会写散文,夹起尾巴冒充诗人 。太多诗人完全不会写散文!这话锐利而实在。说不清道理,
以其少智。编不了故事, 以其缺乏想象力。细节难以捕捉 ,以其不观察万象。确实 ,只能排列几行口水和陈辞滥调冒充诗人了。连书袋也掉不了,
以其不读书, 好好混吧, 混成混江龙!
黄风的散文有一个特点是重视结构。如此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文体,一个写作者突出的才华,都会融入其中,他逃不出他根深蒂固的审美习惯,虽然试图突破,但最终还是不能自拔沉溺于那个难以突破的审美惯性中。黄风早年以写小说冲进山西文坛,散文写作是他在小说之外另外尝试的一种文体,但万变不离其宗,小说家精确的洞察力,把无数闪闪发亮的细节,密布在他的字里行间,故事的设置,和众多人物的穿梭出没,引发了读者盎然的阅读兴趣,一个繁复巨大的审美空间,在黄风笔下得以构建,如《打牲乌喇的后人》、《鼠殇》等散文,你说它是小说也行,说它是散文也未尝不可。 这种文体相互交叉的尝试,早有过无数成功例子,卡夫卡,博尔赫斯,这些伟大的前驱者,为我们树立了某种不朽的榜样。我怀疑这些作品曾以小说的名称发表在其他刊物上。为不让情节、细节、人物、故事,崩溃于平面化、表面化的堆砌之中,就需要一条或更多的线索贯穿其中,结构的力量由此凸显出来。所谓结构,就是一种文体内部的一种组织力、构造力,开头,结尾,人物性格的趋于丰满,情节的改变方向和跌宕起伏,经过作者貌似随意却别具匠心的精心处理,才会使一部作品成为严肃意义上的艺术品,缺乏发展的故事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些小段子,让我们轻轻一笑随风飘散,机智风趣的妙语孤立的出现也很乏味,但被置于文本的某种特殊位置,它们的力量就会无限趋于广阔、博大 。小说家一般来说在结构方面有突出的能力,尤其长篇小说作家,而短篇小说家,往往是以创造的爆发力取胜,某种结构能力的匮乏,使他们完成一部长篇的欲望仅仅停留于欲望,成不了现实。成就卡夫卡短篇那残酷。强劲。极致的文学因素 ,恰导致长篇小说的某种不成功。卡夫卡是短跑健将, 爆发力罕有其匹。日本芥川, 中国鲁迅 ,法国梅里美, 俄罗斯安特烈夫, 巴别尔都是这种类型 ,长篇领域则另有高手。人们曾抱怨卡夫卡小说写得怪诞, 离奇, 夸张 ,不真实 ,然而存在的不可思议与血腥恐怖千万倍于艺术家的创造。打死卡夫卡。他也写不出一篇具体细微关于武昌火车站杀人砍头的小说。面对着如此暴力事件的原因后果血河如注 ,谁还会再质疑《判决》的真实 ,《在流放地》的真实。
黄风的不少散文气势沉雄,不是小花小草小鸟依人,而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开阔和辽远。通过多样化碎片组合的结构层层递进、互相呼应,他把《1988》组合成了一篇规模庞大的散文,这时,结构就是一种强有力的载体,载着黄风对自己青春岁月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回忆和缅怀,其中,有梦醒,也有梦醒的失落,有意志力的飞扬,也有到处碰壁的尴尬,我们可以从不同方面去理解,一个真正的读者,其实是另一个创造者,他以这种特殊性质的创造,让某部作品迸射出更丰富更广阔的奥义,作家的形象更鲜明,也更多元化了。“太阳以光头的形式行走”,“光秃秃的石头像和尚的脑袋”,对自然语言有规律的违背、颠覆,让语言之光无比耀眼,一个自我中容纳着无数个自我,一个句子中蔓延着无数句子,一个比喻中隐匿着无数比喻,一个象征中潜藏着无数个象征。这时候,我们在读作家,作家也在读着我们,这种互相阅读的过程,是读者与作家的相遇,是美与美的相遇。文学史不过就是倒映着黑暗和太阳的永远流淌的河流。
通过以上的简单剖析和梗概式阐释,我这样概括黄风:散文的领域无边辽阔,无数才华卓越的人们蜂拥而来,真正美学意义上的散文,并不能在茶余饭后一挥而就,某种陡峭的危险的精神高度,对写作者提出严格的挑战。 “写什么”是重要的, “怎么写”可能更为重要,黄风携带着北中国赐予他的雄浑 、奔放、狂野、粗粝的表达,为山西文坛贡献出了一种豪放派散文。 他对原生态的鲜活描述,对故乡生存困境的勇敢凝视和激情澎湃挥洒自如,甚至横冲直闯的语言,让语言的洁癖成为美学上的笑料,让学问和知识的堆砌,显出才华的枯萎和贫乏。 我想,如果在目前散文界不断突破的情况下,黄风能够静下来,更加深刻思考建构自己的散文创新意识,并赋予写作的探索和冒险,他的散文将更上一层楼。尤其对一个有信念的散文家来说,他的写作是不断地创造自己,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创造了自己的“散文模式” 后,他将无情地粉碎自己。固步自封是写作的死敌,这时他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有时成熟就是死亡,有时作家就被自己埋进了镀金的坟墓,所以可谓“任重道远”,创造永远是无止境的。
北方秋天灰蒙蒙的旷野上,一匹黑骏马扑面而来,激起漫天飞尘,长风浩荡 ,一泻千里,扫过高粱地玉米地,该倒扑的必然要倒扑,该高耸的依然在高耸,而我们生命中炽烈的激情之火、爱情、憎恶与叛逆、背弃与忠贞 、意志之铁和超越之剑、骚动不息的本能、潜藏的黑暗汹涌的意识和无意识、不灭的欲望,随血色黄昏中一只上下俯冲的鹰飘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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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现实中的精神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