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很西的背影--散文 |
http://s3/mw690/001noC6szy6I0RSyzl052&690
斑 鸠
斑鸠在大晴天或淋雨天是见不到的,它们销声匿迹,栖息在不可知的远方。
如果天突然起风了,苦楝树、构树、拐枣树的梢急剧地晃动起来,有些无奈的样子,倒过来又倒过去;停在草檐边的几只麻雀有点心慌,它们的毛被风翻起,露出里面洁白的部分;谁家的屋门吱哑一声关上了或打开了……斑鸠就在漫天的乌云滚滚涌来之际,不停地叫着,“勾勾——水”“勾勾——水”“勾勾——水”“勾勾——水”……它们的叫声急切而散乱,把人心里叫得毛毛的。婆总在斑鸠的叫声里站在场院边,仰起头来,一脸的肃穆。婆脸上有着太多太深的皱纹,显得异常苍老。
婆有时会抱怨,一遍遍地说着:“勾你个鬼,要那么多雨水做什么?”因为那时麦子在村外无边无际地黄了,等着农人挥镰割倒它们,或者棉桃争着抢着都炸开了,一片一片白花花的,天得高高远远地晴着,好去摘棉花和晒棉花,或者村后坡上的豆荚早就熟了,它们在秋风中摇铃,雨多了,它们的籽粒就回不到村庄了……婆有时哭腔都有了,扯起长声骂斑鸠:“莫要那么绝情啊,村里、村外的林子让你们栖着,你们却一点也不顾庄稼人的忧愁,去死吧,死在你们勾来的雨水里啊!”当然,婆在那些干旱的日子里,又会向斑鸠求情:“斑鸠们,天干了多久了,风也白白地刮了多久了,庄稼的命悬在半空中,快要死了,你们都到哪去了?好好地叫啊,把雨水叫来,地里有收成了,草滩的草结草籽了,你们才有吃的啊!快叫,快叫,莫必是要让我跪下给你们磕头吗?”
婆在那种时候真的有点神神道道,好像天地都长着耳朵,好像斑鸠们都归她管,她说啥都得听她的。不过,有时也真神:婆骂一阵斑鸠,它们就不叫了,一场风雨就会回转去,天渐渐放亮,太阳又会重新照耀大地;而当婆求斑鸠叫的时候,斑鸠就不住嘴地叫起来,一声一声,百声千声,把一场雨勾引过来,雨水就老老实实地下个不停。
有一次,我问婆:“斑鸠咋从来不和我们打个照面,它到底住在哪里的?”婆说:“斑鸠和鹁鸽长得差不多,灰蒙蒙的,它们叫的时候把头一低一低,好像在给雨水磕头。它们喜欢在椿树、苦楝树、柏树、槐树上垒窝。斑鸠的窝很简单,只是横着竖着搭几根树枝,蛋就悬悬地下在那几根树枝上,小斑鸠也就在那几根树枝上破壳出来,渐渐长大。”后来,我们遇到了椿树、苦楝树、柏树、槐树,就真的一眼一眼往上盯,婆确实没有骗我们,那些树上往往会见到斑鸠的身影。
几十年过去了,关于婆的记忆早已风遥云远。可我还是忘不掉婆给我说起斑鸠的那些话。婆是不是通神的,我一直不知道。
揭被鸟
“揭被鸟”到底学名叫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想,是不是乌鸫啊?就查了一下鸟谱,发现乌鸫的嘴是雄黄色的,可我小时见过的“揭被鸟”的嘴是黑色的。
“揭被鸟”在我离开老家后的几十年里从没见过,我也不知道老家现在是不是已经没有那种鸟了。
我们村子在洋县城东八里地,又在汉江北岸,村后就是交错起伏的丘陵,丘陵上,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一些槐树、榆树、油桐树什么的,坡坡坎坎上是一网一网的狼牙刺。丘陵间隔几里十里就有一座水库,粼粼的水浪伸进一些沟沟汊汊,三里或七里。这样的地貌简直就是上天给各种鸟儿赐予的天堂。所以,我们那里似乎啥鸟都有,那些这样那样的鸟儿也就装了我们的童年。
“揭被鸟”就是这众多鸟儿之中的一种。
我家靠西的一家邻居门前有棵几人合抱的大核桃树,旁边是一棵大柿子树,那些“揭被鸟”整天就在那些树上窜上窜下,飞往远山,又自暮天飞回。
“揭被鸟”是很勤快的一种鸟,村庄每天都是它叫醒的。有风或无风,有雾或无雾,雨天或晴天,它都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叫开了,“揭被”“揭被”“揭被”地聒嘈着。
它是村庄里的闹钟,蓝汪汪的早晨是从它的叫声开始的。那些要出远门的,往往会在“揭被鸟”的叫声里早早起床,打点行李,弄点吃的,就走了。他们也许几日后回来,也许几月、几年、几十年后回来,也许一生就再也不回来了。当他们走出村庄,往往会回过头来,再看一眼村庄里的那些房屋、大树,再听几耳“揭被鸟”的叫声就走远了。农忙时节,人们也是在“揭被鸟”的叫声里升起一缕淡蓝的炊烟,然后把一点饭食装在瓦罐里或包在蕉叶里,赶着牛或跟着狗,经过柳林,涉过小河,去遥远的田野耕作。还有那些赶乡场的,先天晚上准备好了要卖的烟叶、干豇豆、萝卜条等,一等到“揭被鸟”叫了,窗户里桔黄色的灯光就亮了,他们咳嗽着,吱吱哑哑开门,把先天晚上做好的饭温热,草草一吃就上路了,那时,“揭被鸟”还在叫,把村庄的清晨叫得清凉、幽蓝。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都是婆在叫我起床。她披着衣裳到我的床边,轻轻地拍拍我的脸,慈祥地说:“快起来,揭被鸟要来揭你的被子了,要来用翅膀扇你的脸了……”。我头发乱乱地坐起来,眼睛还紧紧地闭着,朦朦胧胧的,婆又说:“揭被鸟都叫了好久了,再不起来,一会你走在路上,揭被鸟就会欺负你……”。我起床后,婆就帮我梳顺头发,扣好衣扣,送我出村。我抬起头来,看见天空很蓝,有时天上斜着一弯残月,树上的揭被鸟边叫边上窜下跳。
到了上二年级时,婆就不叫我了,只要我听到揭被鸟的叫声就自己爬起来,穿戴整齐,去了学校里。
一次,同学们说到揭被鸟的时候,都说自己每天早晨是被揭被鸟叫醒的,那怕睡得再死,揭被鸟一叫,就再也不想睡了。
我老家那一带是不把被子叫被子的,人们叫它铺盖。可是,在我小时候,“揭被鸟”的叫法是千真万确的。后来有一次,我回到老家,问起这件事,隔壁的四婆就说,因为揭被鸟的名字是根据它的叫声取的,它的叫声就是“揭被”“揭被”“揭被”啊!
是的,一切都是灵活的,村庄里的话语也是时时变化着的。
时光匆匆遽遽,我这一生已过了大半,在异乡糊口也有几十年的时光了。回顾一生,最好的品质是懂得每天早晨早早起床,不荏苒了任何一段美好的时光。思来想去,这种品质的形成还得归功于“揭被鸟”,因为每当我想赖床的时候,耳边就响着 “揭被鸟”的叫声,就怕它揭开我的被子,用翅膀扇我的脸。
大 雁
在我十岁不到的时候,大雁就在我的世界上消失了。
当年,有大雁高飞远行的天空是多么碧蓝如洗啊!天空就那样着了魔般地蓝着,高而且广阔无边,大雁把一些又一些移动着的字写在那样的蓝天上,一会儿是一个“一”字,一会儿又变换成一个“人”字。当然,有时天空上绝不仅仅是一个“人”字或一个“一”字,而是许多个。那些“一”字或“人”字也不尽相同,有的大有的小,笔画也有的长有的短。它们并不是朝着正南或正北的方向飞行,而总是朝着东南或西北的方向。
大雁们边飞边叫,把天空叫得单纯无比。
我和哥哥,还有别的孩子,要迎着晨风,踏着白霜去小学校上学。我们刚走出村庄,一抬头就看到大雁了。尽管看过了无数次,可我们还是仰头看着,看得有些发愣——大雁要飞到多么远的南方或北方去啊?大雁飞得那么高,是不是怕树枝和高山挡住了它们的翅膀?鸟都是有窝的,在树上、草丛里或屋檐边,可大雁的窝垒在哪里,是在高高天上的云里吗?一般的鸟飞一会就要落在树枝上歇一会儿再飞,可大雁却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我们几个孩子站在村边的土路上,把头扬得高高的,像是一群向日葵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好久好久。
那些大雁,是从一个天边飞来的,然后又消失在了另一个天边。
望断雁阵,天空就空空的、寂寂的,让人有点忧伤。
我们村前面三里远的地方流淌着一条大河,它就是有名的汉江。汉江两岸有宽宽的沙滩,长着百亩千亩的蒹葭。春天,浅浅的草浪起起伏伏,到了夏天,草深的就能淹没牛马,一到秋天,蒹葭穗子就散开成了白茫茫的一场雪,再往后,那些近似苇花的小云朵就漫天飞舞……冬天,江上风大,吹干了百亩千亩的蒹葭草,人们就去割那些蒹葭,车拉肩扛地搬回家,苫盖草屋或当作柴薪,河两岸也就空荡荡的了。
深冬,每到下午天黑的时候,就有大群的雁阵从天空斜斜地降落下来,停在江边的沙滩上。我和哥哥禁不住好奇,在冬天的傍晚去江边看过几次:那些大雁还是一群一群的,它们有的在用喙挠痒痒,有的在相互逗玩,有的在啄食草根,有的单腿站着,一动不动。村里的狗们可能也有些好奇,就汪汪汪地大叫着朝那些雁群跑去,可没跑几步,大雁们就扇着翅膀大声地叫起来,吓得那狗扭头就撤,跑了多远了,回头不甘心地看看雁群,悻悻地回村了。
听村里老人说,雁粪是可以拾回去喂猪的,因为大雁吃的是草芽、草叶、草籽、草根,没有消化尽里面的营养,可以喂猪而被二次利用。我们村有些孩子一次次地趁大早去江边拾过,一篮一篮的。我和哥哥,没去拾过。
长大以后,每当读到古人、今人有关描写大雁的诗句时,我就禁不住打开了我的大雁情结——
那些同样飞得又高又远的老鹰,它们是天上的黑衣侠客,阴鸷、孤独、险恶,凶残,它们是天空的霸权者、杀戳者、独裁者,而大雁多么像是传说中的英雄,它们一队一队,那么整齐、团结,互相照应,它们飞得那么坦荡、从容,飞远了,让人那么牵挂……
蒙古人中流传着一个歌谣:大雁啊,岁月在你们的翅膀上流转,时光的风是那么湍急、匆遽,听着你的叫声,我们一年年变老了。可不是我们想变老的,是岁月在催逼着我们变老的啊。古老的歌谣催人泪下,每当想起这个歌谣,我就思忖,有北斗和大雁的天空是多么壮美,见到了那么多次北斗和大雁的人,还有什么伤感的啊!
大雁到底给了我们多少幻想?又给了我们多少梦境?因为看过大雁的高飞又给我们的人生留下了什么样的意识和潜意识?留在记忆里的大雁的影子是怎样微妙地改变着我们漫漫一生的命运?
没有了大雁的岁月,总让人有些不能言说的失落,就像没有英雄的年代,让人觉得世界多少有些刻板、平庸。
勾勾鸟
勾勾鸟也许只是我老家才有的一种鸟,它名不见“经传”,我曾问过佛坪自然保护区的一位鸟类专家,他把头摇得拨朗鼓一样,说没听说过。
我就怀疑,它是不是曾在我童年的梦境中出现过的一种鸟?
它的体形比鹁鸽小一点点,灰色,偶或间杂一点黄色的毛,体圆,嘴也不是太长,行踪上多为独来独往,喜欢停歇在树的高处,冬夏难见它的身影,春秋两季开始时不知是从哪里回来的,整天叫个不停。
它的叫声有些特别,是一串一串的:每次先是“勾”、“勾”、“勾”地叫几声,接着就“勾勾勾勾勾……”地越叫越密,越叫越急。
记不清我婆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勾勾鸟,反正它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关于勾勾鸟的印象,是隔壁的四婆留给我的。四婆命不好,一生总是坎坎坷坷,家里不出大事就出小事,生老病死的惨剧在她家频繁上演,久而久之,她就活得没了一点底气,事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出什么霉事。不知是她听别人说的,还是她心虚想到的,每一次勾勾鸟只要在她家房前屋后的树上一叫,她就随地朝勾勾鸟跪下不停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神鸟,你别在这里叫啊!被你勾走的命还少吗?被你勾走的好运气还少吗?请你回到荒山野岭上去,不要在这里叫了啊……”四婆甚至哭了起来。她的头紧挨着地,双手着地,撅着屁股,好久好久才起身。四婆头发凌乱,脸也好像刚刚让大风吹拂过,苍老了许多。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有些吓人。有时,她还折身到屋里取出黄裱纸和香扦,边烧纸边哭,完全是一个被命运反复蹂躏过的模样。
在那种时候,我总是远远地站着,心里有些恐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四婆那么虔敬地向勾勾祷告、跪拜,可勾勾鸟总是偏偏停歇在她家周围的树上,一迭声地叫。她家依然隔三岔五地出事,门前、家里一片凄凉、冷落。
为此她家砍掉了许多棵树,不让勾勾鸟停歇,可勾勾鸟就是对她家情有独钟,专朝她家叫个不停。
直至四婆去世了,孙子在别处修了房,旧屋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场院的荒草有半人深,勾勾鸟才远走他乡,再也没了踪影。
有人说,某些动物是通灵的,比如乌鸦,比如猫,它总能预知吉凶。勾勾鸟可能就是如此,它把四婆家害惨了。或许勾勾鸟并不是元凶,真正的元凶隐在浑沌的暗处,勾勾鸟只是把凶兆告诉四婆家罢了。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许那些所谓动物通灵的说法全是扯淡,心正则天地皆吉,心虚则天地皆凶,人生就是要以饱满的底气对抗所有的波波折折,不信命,不信邪,才是应有的生存态度。
啄木鸟
我们家周围椿树很多,白椿树比红椿树多,那些白椿树长得又高又大,有几棵比水瓮还粗,我们村的老树中,它们是一群老中之老。而那些红椿树一茬茬刚刚长得有碗口粗,就被砍伐了,因为它们能做檩条,不等长得太粗就遭受了刀斧之灾。等我长大了一些,知道了《庄子》里所说的大椿和曲辕山坳里长着的那棵散木,就豁然开朗,原来那大椿和散木可能就指的是白椿树吧!其实,称它们为白椿树还是很厚道的,刻薄的人称它们叫臭椿树,称呼里含有鄙夷的意味,或者含有对世俗的反讽意味。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家周围的白椿树多而且大。屋边有大树是吉祥的,大树生于斯,百年千年生意不减,足见斯地气脉的厚实、充沛。
那些树上住着一些啄木鸟。
啄木鸟数年数十年地住在那些白椿树上,白椿树多拽啊,享受着多高的待遇啊,天地给它们配有专门的保健医生,护送它们经历绵渺久远的年月。
不仅白椿树们很拽,我也很拽,因为属于我的那些幼小的年岁里一直能见到啄木鸟——那种色彩和外形很童话的鸟,会敲打乐器的鸟,被称作树的大夫的鸟,孩子一样单纯的鸟。
婆那时已经有点糊涂了,她坐在屋檐下自言自语,把那些啄鸟叫作“木匠”。有时她说,你们做了多少家俱啊,怎么老是做不完!
那些“木匠”听到婆这样说,好像觉得好玩,就把树敲打得更响亮。婆就说,你们是些人来疯啊,一夸就不是你们了。
村上的孩子经常到我们场院里来看啄木鸟。
他们抱着大象身子一样粗壮的白椿树干,想爬到树上去,可他们怎么能抱得住?
末了,他们就抱怨自己的爷和爷的爷怎么不早早在门口栽些白椿树,也让啄木鸟们在树上落户!
那时,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想看啄木鸟了,就过来看啊,我们家的啄木鸟就是我们村的啄木鸟嘛!
可是,村子里的人心是不一样的。
有人称啄木鸟叫木鱼鸟,说它们是一群和尚,天天敲木鱼,念佛经。
有人称啄木鸟叫梆子鸟,说它们是游走在民间的春倌或艺人,在轻声地说着快板或唱着歌谣。
有人称它们叫棺材鸟,说它们在钉棺材板,要勾走什么人走到再也回不来的阴曹地府。
婆听到后面一种人的说法,就扯起长声对他们说,黄狗咒青天,越咒越新鲜。
婆也对啄木鸟们说,听到没有?把梆子敲得响亮些,气死那些胡开口、乱放屁的人。
在婆去世的那一年,不知为什么,白椿树上的啄木鸟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又粗又大的白椿树。
这些年,我回到老家,一眼一眼地盯那些白椿树上,上面没有啄木鸟,婆娑的绿叶间只偶尔飞来一只什么鸟,叫几声,又飞走了。
标签:
少儿叶广芩上高感性水均益 |
分类: 在荒原行走--随笔 |
远去的背影
十多年前,叶广芩和我聊过一个故事:一次,她到日本山口秋吉台自然动物园去看望朋友池边,池边是兽医,北海道大学兽医系毕业后一直在动物病院工作。也就是那一次,叶广芩在池边的办公室看到他的沙发破烂不堪,心里就觉得诧异。她在那里坐了一会,沙发下面有一只黄猫探出头来,然后又羞涩地缩进去。她是个爱猫的人,就伸手到沙发下面去抓猫。猫的劲大,抓了好久才抓出来。她发现这猫的头比一般的猫头大,眼睛也更亮更圆。在她玩猫的时候,兽医池边笑笑说:“这哪里是猫?是几只三个月大的小老虎。”叶广芩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都开始哆索了。可是,这几只小老虎并不是太有虎势,让人畏惧,它先是叼着池边的拖鞋乱窜,然后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甚至跳上她的膝头,翻滚游乐,爬上爬下,绒绒的毛触得她的皮肤好痒,凉凉的小鼻子嗅得她直想打喷嚏……三年后,叶广芩再次到山口秋吉台动物园去找池边,开着车入园游玩,看见那几只长大了的老虎完全变了——它们各占山头,各抱地势,或趴或卧,目光遥望远方,神驰天边山外,一副无可抵挡、至高无上的王者派头,那股威慑力让人敬而远之,再也找不到当年的亲切。最后,她感叹说:“大了便有了距离和矜持,有了尊严和傲慢。孤独、忧郁的老虎!”
听完她讲的故事之后,冥冥中我竟然有一点忧伤。可是忧伤什么,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前不久,我的已进入中年的一位学生对我说,她的孩子正在外地读高三。从上高二开始,基本上拒绝他们的看望。他们万一去了,孩子也是远远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不和他们说话,或者只是淡淡地说几句。而更多的情景是:孩子坐在邻窗的桌边,在读海子,读顾城,头上、肩上落着窗外投来的一些光亮。这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孩子从四年级时就迷上了水均益、白岩松他们,他端着小椅子离电视机近近的,看着他们的节目,把什么都忘了。他上初中、上高一高二,读得最多的是海子、顾城和白岩松的书。到了高二分文理科时,给他带课的所有老师都建议他学理科,将来一定能考上一所最好的大学,可是,他执意要上文科。校长就找他谈话,谈了半上午,他受不了了,就哭着对校长说,他从小就是想上中国传媒大学,将来要做个满世界跑的记者或外交官,他要像水均益一样采访许多国家的领导人,作那种“高端访问”或对重大国际事件观察、分析的节目。校长被他感动得不行,就给老师们说,孩子思想是丰满的,选择是理性的,就不要再去干涉他、难为他了。孩子的妈妈对我说,看到孩子那么投入心思、那么累,真的很不情愿。她只盼孩子能像一般孩子那样快乐地长大,快乐地在社会上生活,因为太大的志向会让孩子活得太用心用情,会不快乐的。
她说:“有时看孩子读海子、读顾城,就想上去把书夺过来,因为那些书里有着太多的忧郁和痛苦。可是,不让孩子读这些是无法办到的。”
还有些家长也对我说,孩子渐渐大了,他们就独立了,肩上有了责任,心里有了负担,当学业把他们从游戏里驱赶出来、当他们从童话里抬起头来,发现社会生活并不像游戏和童话那么美好,逐渐尝到了太多的艰辛,他们突然知道抵达梦想的路是那么遥远而崎岖,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消耗和磨砺,让他们逐渐丧失了顽皮、天真、活泼。于是,他们开始忧郁、顾及自己的生存和生活了,就和家长疏远了距离、淡漠了感情。
有些家长说,孩子上高三时,家长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要尽量体谅孩子,因为除了那些学习特别好的之外,一般的孩子在那样残酷的竞争中,心里充满了忧伤和无奈!
记得诗人刘亚丽曾写道,孩子的背影渐行渐远,顺着他的肩膀望过去,就是特别迢渺的远方!
前不久,有位家长和我坐在一片松林里说话,他说越是优秀的孩子往往翅膀越强劲,就飞翔得越远,或者到了遥远的另一座城市,甚至漂洋过海,到了另一个洲、另一个国度,而且越是优秀的孩子他所承载的责任越繁重,他所投入、释放的心血和精力也就越多。所以,有些家长并不希望孩子去肩负那些太繁重、太费心血、太耗体力、太有风险的工作,哪怕孩子一生平淡一点,也心甘情愿。说狭隘一点,活得比较平淡的孩子一般是守的父母身边的,父母为他们操的心、担得忧也就少一点。而那些在异国他乡生活的人们,他们的父母亲人其更多的时段生活在阔别中、思念中、担忧中。父母们知道他们关注的不是那些小事琐事,投身的是些大事,于是,不忍心向子女提出什么要求,这些父母因此更多地生活在孤独中、寂寞中。
我听到过一位家长说,高智慧、高品行的人大多是呕心沥血者,大多是以身殉道者,大多要以牺牲亲情为代价而聚精凝神、竭精殚虑。他们的人生很精彩,可往往会给父母亲人的内心留下大面积的苦涩和过深过长的伤痕。
人的成长轨迹是感性生存——理性生存——感性生存。
人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淡化感性因素而增加理性的因素,人的理性因素越多人就得越少些儿女情长,就得远离多愁善感,就得拒绝陷入情感的深渊,就会显得冷漠而坚硬。除非你是艺术家、诗人,他需要终生依赖感性去创造、去生活。
一般而言,理性是排拒感性的,在有大理性的人那里,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逐渐剔除了自己生命中的感性,或者他们虽对感性无限依恋,可不得不无奈地迁徙到感性的背面。
人只有在老了的时候,重新成为弱势生存者,他们才不再心有天高、眺望远方,已然放弃了艰苦的拼搏,重新感性起来,内心充满对如水柔情的期待。
这就是生存的真相,看到真相的人心里总是很苦的。所以,我们既要承认和理解这种真相的存在,又要尽可能多地在儿女的内心留下些柔情,并在漫漫一生中尽可能多地释放出无限的柔情。
我们曾是父母眼里远去的背影,所以我们要容忍孩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标签:
艾花苦艾草人种七里香草树杂谈 |
分类: 在荒原行走--随笔 |
苦艾花
这重重叠叠的青山深处,更深处,一坡一坡野艾草正在开花。
野艾的花也叫花吗?它们是最细碎的一种花朵,只有米粒大小,如果只开出一朵两朵、五朵十朵,你是看不见的。好在它们一开就开得有些繁密,几十朵、几百朵,几千朵几万朵地开着,从远处望过去,白花花一大片。苍天并不鄙薄野艾花,就在广漠的岁月里为它们划分出了一小块,四月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它们为苦艾花所专有。苦艾花们也就不客气了,用它独有的气息标记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把淡淡的苦香弥漫在风中。
“四月的苦艾哎,你静悄悄地开花
给蝴蝶送来一些码头
给蜜蜂沏上一杯苦茶……
四月的苦艾哎,你静悄悄地等着啥
只瘦瘦地站在风中
不说一句话”
幻觉里谁在这样吟唱?苦艾在四月的风里起起伏伏,在四月漫卷的云朵下翻白翻碧。
桃花、李花、梨花、山楂花、油菜花、七里香、杜鹃花……一场又一场盛大的花事结束了,蝴蝶、蜜蜂来到这有些寂寥的四月,感到举目无亲,野艾花就在这样空阔的日子里一朵朵地打开了自己,接受蜂蝶们的造访。
其实,苦艾花并不是只在四月里绽开,它们的花期很漫长。在别的草树开花的时节,它们一直在开,只是它们总是被忽略,被淡忘罢了。
多少草树在有些年份里苦苦煎熬,实在熬不过时,就不开花了。那一年,或那些年,它们的花事就是一个空白。可是,苦艾草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年份再不好,再旱、再涝、再荒漠,它们都会开花。开不到繁密,就少开一些,只要有草木还活着,它们就不会缺席。
世上种什么花草的都有,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谁种苦艾。没人种就没人种啊,没人种就自己找地方生长,就自己找理由开花,就自己在风里轻轻地摇曳。
在粮仓的不远处,挂一束苦艾花,粮食就不会生虫;在衣柜书柜的不远处,挂一束苦艾花,丝绸和书籍就不会生蠹;在五月的门口挂一束苦艾花辟邪,日子就会吉祥平安。
在我家的壁橱里,还放着一大包阴干的苦艾花。父亲十年前来这里住了一段,他天天用苦艾花做灸疗,一小团一小团苦艾花放在他的背上,点燃了,缭绕着淡淡的青烟,房子里便弥满着清清的香气。那些天,父亲的病在一天天减轻,后来竟然痊愈了。不料,他却因另一种病而不治,离开了这生长着苦艾草的人世。
清明我回到老家,看见父亲的坟上满是苦艾,那时苦艾还没开花,但风中夹杂的苦味已经很浓郁了。
苦艾草呀,一种扎根于荒野的草;苦艾花呀,一种驻守在民间的花。
人活着,总有嫌日子过于荒凉、过于边远的时候,每当处在那种时候,我就去山边看看苦艾花,嗅嗅它们的苦香味,心里就安静下来了,就抬起头来,再次走向空阔无边的岁月。
标签:
梦里依稀慈母泪纸上瑟瑟多秋风 |
分类: 很西的背影--散文 |
多陪母亲一些时间
1
母亲终于出院了,回到了家里,睡在了她的小床上。
西墙上的一扇小窗,给母亲的屋子里送来秋天的一些光亮。窗外,是一棵苦楝树,枝梢上结满了绿绿的小球果,轻轻地摇晃着,它们将在秋风里渐渐变黄,成为浆果,雨滴一样从枝头密密地掉下来。
母亲躺着,体重还在不断下降,她已只有五十多斤了。母亲躺着,占着小床的一角,被子空空地搭在她身上,她瘦小得像是一个孩子。
母亲这次出院,离开小县城的那家中医院,离开拥挤的、空气很不好的病房,她只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并不是已经康复了。
母亲的病是无法康复的。
她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萎缩下去,一点一点地被浑沌吞没了,储存在母亲大脑里的记忆,已经逝入了无边的荒漠,再也不能打捞回来。
母亲只能有气无力地说着眼下的事,出现一点点瞬间的想法,她的内心似乎和从前无关了,也和未来无关了。
去年,她的记忆虽然几乎丧失了,可用力想想,还能记起我外爷外婆的名字、我爷我婆的名字、我两个早已死去的姨的名字,还能记起她小时候随外爷种莜麦的事……可是,今年,她什么也记不起了。
浑沌的海水不断地汹涌上涨,母亲岛已经只剩下最末的几块礁石和几棵荒草了。
2
爷爷在我不到两岁时就死了,我无法拥有关于爷爷的一点点记忆。外爷在我母亲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死了,他留给我的只是母亲偶尔说及的一些往事;外婆死时,我只有四岁,她是在坡上收获庄稼时跌伤死的,直到现在,一提起外婆,我就会条件反射地闻到一股股中药的苦味。外婆跌伤后,妈妈去看她,我只记得屋里挤满了人,浓浓的药味从门里弥散出来。外婆的一切都随着时间走尽了,只有那些苦苦的药味没有散去,弥漫在我漫漫的一生。婆是因车祸去世的,受伤后再也没有醒来,耳朵里一直在流血,流了好多天,就死了。婆死时年龄也不大,身体硬朗,如果不是车祸,婆一定能活到百岁开外的。
父亲一生性硬,脾气特别不好,但很善良。他在翻过五十岁后,常常提到死,说家族里长辈子的寿命都不是太长,他只要能活过六十岁就心满意足了。他每次都是笑着说的,可掩不住语气里透出的悲凉。父亲死时刚刚过了七十一岁生日,按照父亲的说法,他已经是没有一点遗憾了。
我岳母是在六十几岁死的。岳母年轻时长得好,到老了还有人夸她慈祥的样子。
所以,在我上了年岁的亲人里,还没有谁真正让我看到他衰弱、皱缩、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态,可是。母亲让我看到了,看到生命是怎样被时光一点一点消磨、蚕食、蛀空的。
我见过几百亩树林一年年枯萎的过程,我也看见过一座草岭在一个旱季后变作秃山的过程。
时间就是如此残酷,只留给我母亲屈指可数的一些岁月。
3
夏天的时候,母亲的手是冰的,到秋天了,她的手更冰了。我攥住母亲的手,把我的一些温暖传递给她,一直沿着她的手臂传到心里去。
可是,母亲内心最深的地方,已经被沙漠化了,我们的敬重、爱戴只能走到她的耳朵里或者内心稍深一些的地方,母亲的笑意淡淡的,已经不是波澜,只是浅浅的涟漪了。
可是,我们还是轻轻地和母亲说这说那,哪怕她的笑意再淡、再轻微、再若有若无。
4
我想到了一个比喻。
沦入苍凉暗淡中的母亲,早已不能看到漫天的阳光了,早已不能看到生命燃起的大火了,她只能看见我们一根火柴、一根火柴燃亮的火苗,那些火苗一闪、一闪,火苗之外已是无边无尽头的黑暗。
我和母亲说着话,给她喂水、喂饭,给她擦擦脸,扶她到院子里坐一会儿,为她掖掖被子……我们只能一根火柴、一根火柴地让母亲看到这些微小的光亮了。
5
尽管这是很忌讳的话,可一切已难以逆转——母亲只剩下很少的一些时光了。
前一阶段,她几乎抗不过去了,整日整夜在死和生的交界处徘徊。她甚至看见了我死去七年的父亲,她说着胡话,就像已经到了我父亲的身边,好像她真的要不打一个招呼地离开了。
生和死之间,就是淡淡的、细细的那一条线,母亲一次次越过了那条线,差一点再也不回来了。
我是喜欢庄子的,他对生死的看法特别能慰藉无所皈依的世人,特别能让陷入绝望的人获得一点超脱:我不知他在其母去世后,是怎样淡化痛苦的,我只知道他在妻子死去后,由大哭而归于平静,由痛不欲生而击缶歌吟。他把妻子的死归于造化的自然运行,把人亡归于天地的常态,尽量把死亡看得合情合理,借以避免让活着的人沉入苦海。他杜撰出众多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的人物,以他们达观的智慧劝慰挣扎在血腥和刀锋上的世人,以他们对生死和苦难别样的理解安妥尘埃里无路可走的人们。
我想,只要我们真心对母亲好,苍天要让她退到世外,对沉疴已久的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古语说,寿者多辱。这不仅能慰解身受磨难的寿者本人,也能淡去他人眼看他们受难而生出的痛苦。
可是,我还是盼望母亲走得慢些,让她再穿过一些春天和秋天。
6
抽出时间,再抽出时间,多陪陪母亲,多在她身边待一会儿,多给她喂几勺水,多给她掖掖被子,给她揉揉肩、捏捏手、梳梳头,因为母亲一旦走了,就永永远远没有母亲了,即使在来世见到母亲,她可能已是一棵大树、一座高山、一颗遥远的星辰了。
晚上,睡在母亲身边,就像我小时,妈妈睡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