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的第四章《里仁篇》里面,有一段话相当有名: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呢?说有一天孔子对他的学生曾参说,说小曾哪,我这个道义是“一以贯之”的。曾参这个人悟性很高,一听就听懂了,说:“唯。”意思是:“是的。我知道了。”但曾参听懂了,孔子别的弟子没听懂。那么等孔子走了之后,他们就问曾参,说孔老夫子说这话是啥意思?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意思是孔老夫子的这个“道”啊,就两个字:忠恕。完了。
首先什么叫“一以贯之”呢?我们都见过糖葫芦,五六颗山楂果,用一根竹签穿起来。这么一穿,就叫“一以贯之”。那么孔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说我的学问看上去很多很杂,什么诗书礼乐易春秋,等等等等。这些呢就是这几个山楂果。我的道呢,很简单,就是那根竹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串,都串起来了。就这么简单。这就叫“吾道一以贯之”。
曾参一听孔子的这个比喻就明白了,说了个“唯”字。不过别人没听懂,就问他什么意思。于是曾参呢就把孔子的道浓缩为两个字:忠恕。
现在我们先来认这两个字:一个是“忠”字,一个是“恕”字。
“忠”字是什么意思呢?说文上说了两点,第一点是:忠,敬也。敬是恭敬的意思。恭存外表,敬在内心。是这个意思。第二点呢,尽心为忠。什么事你尽心尽力去做了,这个叫“忠”。
所以这个“忠”有两层意思,一个存于内,一个表于外。那么这里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这里的“忠”是存于内,还是表于外,还是两者都有呢?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得不再举个例子。
这个例子在《论语》的第五篇《公治长》篇里,子张问仁这一节。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这里孔子有个学生子张提到了一个人,令尹子文。令尹子文是谁呢?这个人的真名叫斗谷于菟,斗是姓,名为谷于菟。于菟是什么呢?是老虎的别称。这一看就是当时春秋楚国人的名字。我们知道楚国当时被中原的人称之为南蛮,是相对而言不太开化的一个地区。那么所谓的楚国是哪呢?就是现在湖北的中部以东,包括湖南北部这么一块地方,春秋时就叫楚。正因为不是很开化,所以所取的名字很多就和动物相关。比如楚国历代的君主姓什么?姓熊。狗熊的熊。还有这个人,名字里带着老虎。这个有点动物崇拜有意味。那么斗谷于菟这个人,为什么叫他令尹子文呢?所谓令尹,就是春秋时代楚国的一个官名,相当于别国的宰相。楚国不叫宰相,叫令尹。那么子文呢,就是这个人的谥号。所谓谥号,我们知道,就是古时候一个人死了,别人根据这个人一生的行为,或者说作为,对这个人进行评价,最终归结于一个字,或者几个字,这个就叫谥号。那么令尹子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可以说是当时很有名望的一个政治家,外交家,道德学问都很好,所以死后赐谥号为子文。子张说令尹子文这个人,很了不起。几次被提拨做楚国宰相,却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几次被免职,也没有显出怨恨的样子。而且他每一次被免职,都一定把自己的一切政事全部告诉给来接任的新宰相。你看这个人怎么样?孔子怎么答的呢?答了两个字:忠矣。说这个人可以算是很忠心了。这时子张又追问了一句:仁矣乎?那算不算得上仁呢?孔子说:未知,焉得仁?意思就是我还不知道,没有办法用仁来评价他。
这里孔子只说令尹子文这个人忠,这里的忠是什么意思?是我们前面说的第二层意思:尽心为忠。令尹子文确实是尽心尽力地去办事了,所以孔子评价他说“忠矣”。那为什么孔子只说他忠而不说他仁呢?因为从子张的话中,看不出令尹子文这个人的“敬”。所以孔子还不能用“仁”来评价他。我们从这个例子可以发现,孔子所看重的“忠”,是存于内的“敬”,而不是表于外的尽心办事。所以曾子所说的“忠恕而已”中的忠,主要意思是存于内的恭敬。你看“忠”这个字,上面一个“中”,下面一个“心”,心中有敬,便谓之“忠”。
“忠”说完了,接来下什么是“恕”呢?“恕”字在说文里怎么解释的呢?很有意思:恕,仁也。恕的意思就是仁。为什么说文里这么说呢?《说文解字注》里,就解释了。说孔子说过这样一句话。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仁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而推己及人,可以说就是为仁的方法了。而且孔子解释“恕”的时候怎么说的呢?“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恕”,就是推已及人,“如心”而已。
好了,忠恕这两个字解释完了。怎么理解呢?我们可以结合《大学》这本书来理解。一说《大学》,了解的人就会想到所谓的三纲八目。所谓的三纲,就是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什么是明明德?在于自己,往内求明德。对吧?这个是什么?这个是“忠”。什么是新民?自己明明德后,还要想着老百姓,让他们也一起明明德。对吧?这个叫“恕”。那么忠恕一以贯之呢?这就叫止于至善。
好了,三纲说完了,我们再来看看八目。哪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里有一句话,叫“修身为本”,又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那么什么才是这里的本末始终呢?
所谓本末,本意就是树的根茎,和树的枝叶。那么我们现在就把《大学》说的这八目,看做这么一棵树。这棵树的枝叶在哪呢?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比喻相当的精妙。精妙在哪呢?我们说比如这里有一棵树,枝繁叶茂,长得很好。我们看了就会赞叹,说这棵枝长得怎么这么好啊!那么我们的注意力一般在哪呢?在于这棵树的枝叶。对不对?所以齐家,治国,特别是平天下,是很让人们赞美,赞叹的地方。但是,这是树叶,是末,是次要的。《大学》这本书就非常明确地指了出来。
那么主要的是什么?主要的是本。什么是本?本是根茎。什么是根茎?很多人会答修身是本。因为《大学》里就有原话:修身为本嘛。这样答的人,可以说没有自己的思考。修身是本,没有错。但修身只是本的一部分。修身是什么?修身是茎,是本露在外头的一部分。那藏在土里面的根是什么呢?根就是心。身和心本就是一体,不可分割的。所以这里的正心修身一起,才是这棵树的根。
那有人要问了,八目除了正心修身外,前面还有三目啊:什么格物,致知,诚意,对不对?那前面说这棵树根也有了,茎也有了,枝叶也有了,那这个格物,致知,诚意又是什么东西呢?
现在我们来想一想这个过程。首先格物,产生感性认识;然后致知,有了理性认识;然后诚意,又升华了一步,变为更深程度的感性认识;然后开始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如果正心为根,修身为茎的话。格物是什么?格物就好比是这棵树周围的土壤,包括土壤里面含有的养分。一棵树要成长,首先要把土壤里的养分提取出来,这个叫致知;然后还要通过根把这些养分吸收,这个就叫诚意。吸收了养分之后,便能够正心。根长好了,往上走,便能够修身。茎长好了,往上走,分出枝干来,长出叶子来,最后整棵树变得茂盛了。这便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这里的八目,不仅仅是说的一棵树,而是包括了树所赖以生存的土壤,以及一棵树的生长过程,这么一个完整的系统。
现在我们把忠恕之道,和三纲八目结合起来看,就比较清楚了。什么是忠?忠表于内,也就是诚意,正心,修身,换句话说,就是前面所说的“明明德”;什么是恕?恕形于外,也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换句话说,就是前面所说的“新民”。如果能把忠恕一以贯之,能从已身之修,发展到国治天下平,这个就叫“止于至善”。
现在忠恕说完了,我们最后简单地说一下“一以贯之”,看孔子那几个山楂果,是怎么被这个忠恕一以贯之的。
我们知道儒家最有名的经典,有六本: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经已经失传了。那么这几个山楂果怎么串的呢?我们简单地说一下。
先看《尚书》,这本书第一篇就是《尧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钦明文思安安”。钦就是敬,安就是安天下。由敬到安天下,一以贯之。
再看《礼记》,这本书第一篇是《曲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毋不敬”。所以礼的精神在于敬,由敬而自然产生这样的礼规。由里而表,由忠到恕,一以贯之。
再看《诗经》。一说到《诗经》,大家会说,是第一本诗歌总集。错了。《诗经》是经,经以载道。它是借诗的形式说明儒家的思想。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两个例子。
《诗经》第一篇是《关睢》。《关睢》篇首便言君子淑女,无它,修身为本。虽君子而求淑女者,修身而后齐家。家齐自然国治而天下平。此为《大学》之要义。再者,孔子评价《关睢》一诗,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关睢》中说,乐止于钟鼓,而无所进,故谓之不淫;哀止于辗转反侧,而不逾矩,故谓之不伤。喜怒哀乐之末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虽乐而知止于不淫,虽哀而知止于不伤,中庸之大道。《关睢》一诗,得《大学》《中庸》之道,故为《诗》之首篇。
关于《诗经》的第二个例子,在《论语》中有一段对话:
《论语》里有这么一句话: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首先子夏问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们先来看看子夏为什么会拿这个来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两句是出自《诗经·卫风·硕人》篇,描绘的是一个相当pp的mm。而这两句画龙点睛的话,描写美女描写得太好了,以至清人姚际恒极为推赏此诗,称言“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子夏自然是懂得这两句是在描写美女,可他觉得这两句写得太过份了,于是加了一句:“素以为绚兮。”紧接着便问:“何谓也?”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子夏要加这么一句。“素以为绚兮”这句其实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说在白纸上画出了很漂亮的图案。素指白纸。其二是说朴素的东西才是美丽的。这句话也许是孔子偶尔教给子夏的。因为孔子其实是喜好简约而讨厌管繁琐的。那么子夏的意思是,既然夫子你提倡简洁,为何《诗经》里这首诗要不厌其烦地用这么华美的语句去形容一个美人呢?这不是矛盾吗?那么更进一步,可以说子夏认为《诗经》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明白孔子为什么要大家先学这个。
孔子回答得其实并不好,他说:“绘事后素。”什么意思呢?说我们画画,它都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来的。但孔子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马上使子夏开了窍。他说了一句话,非常的巧妙:“礼后乎?”
前面子夏问的是“诗”。“诗”自然是绚丽多彩的。然而子夏觉得华而不实。说诗不实在,说得太飘乎了,感觉就是在忽悠人。可孔子一句“绘事后素”马上提醒了子夏,华美的“诗”背后,实在的东西是什么。“礼后乎?”再华美的“诗”,它体现的是“礼”的精神,人们对“诗”的阅读也好,理解也好,应该受“礼”的约束。
孔子听了子夏这么一说,相当的开心,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说子夏你这一句话把我也点醒了。我们现在就可以一起谈论诗了。意思是子夏看到了“诗”后面的“礼”,这才真正领悟了“诗”的精神。
因此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说:“不能《诗》,于礼缪。”看来“诗”和“礼”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礼”是“诗”的灵魂,“诗”是“礼”的血肉。
所以《诗经》,也是由里及表,一以贯之的。
至于《易》与《春秋》,便不多讲了。孔子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