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与研究往昔的书画名家，同样全身心投入并倾注深情，恰恰使作者保持了某种非功利性写作的纯粹。或者说，他的钩稽文献、发思古之幽情是另一种诗意的生活。

    袁著在这些篇什中都怀有崇敬之心，但在行文上只着力将历史分藏的文献与亲属回忆钩稽出来，关联起来，使人产生相见恨晚之感。

    袁著的书画名家生平，多苍桑而凋零，这应是时代变局中知识阶层的缩影……是某种人文精神与关怀，使作者如此对心中的历史图像一往情深。他在此间的延宕与经营，已演变为一次次令人欣然的发现之旅、一个又一个更多属于诗人民间立场的经典重塑。

序

姚舍尘

1980年代中国诗歌热潮后的苍茫落潮，改变了许多诗人的日常生活。诗人们的退场与择路大约也各各不同。袁晓庆自在报社编撰《品城脉》专栏，仿佛就与乡邦文献结成新缘。它的正当性以及必然，正在于工作内容与个人兴趣达到前所未有的一致。直至眼前的这部《泰州历代书画名家传》，都证明着一个人的书画因缘与沉浸。

对诗人来讲，诗，始终是一种有关失去而非获得的艺术。这一点，毕肖普在《一种艺术》中早已用分行诗阐明；而致力为本土（包括客居于此的）书画名家立传，作者本人又非多拥藏品者（很难为日后赢利所用）。想来袁氏半生从事，足见一个不懂得将个人才能最大程度转化成现世利益的人。然而，写诗与研究往昔的书画名家，同样全身心投入并倾注深情，恰恰使作者保持了某种非功利性写作的纯粹。或者说，他的钩稽文献、发思古之幽情是另一种诗意的生活。

熟悉古海陵文化的人，都知道泰州史上出过不少书画名家。但另一个极特殊的现象——许多外埠的书画名家客居于此（有的长期流寓），却鲜有人知。元明有杨维祯在靖江、晚清有吴让之客居海陵作“清客”。规模较大的文人流入是太平天国、北伐前后及抗战之初三个时期，“太平之州”的书画家与外来书画名家空前绝后的交流，给泰州书画界带来润物无声的繁盛。同时，外乡人前世今生的盲点以及流动频繁，也为日后的历史书写带来困难。乡贤叶大根先生曾在《江苏文史资料》分上、下两辑，写成《泰州书画名人知见录（1911－1991）》，其开创性功不可没。但以个人之见，每把玩于字里行间，又总觉过于概括，难见其书画家生动面貌。

来者可追，这样看后学袁晓庆的“名家传”就有颇多可圈可点之处了。首先是拉大、贯通了历史纵深，上至大唐（张怀瓘），下至“新中国第一代新年画开拓者”（吴性清），如此跨度，且可知资料流布甚稀，足见作者埋首于故纸的爬罗之功。而所谓“剔抉”，则更多体现基于诗人见识的选择性。比如唐志契，我一直以为后世的评价是低估了。如果说张怀瓘的历史贡献更多在画“品”的分野（仍有浓郁的士大夫气），唐志契跨越明清的书画理论与实践（不单是“山水性情说”），已向后学者展现出前无古人的清新明朗与某种系统性。再如我观乡贤王雷夏的小篆，若与同时代诸名家相比，不仅绝无烟火气，倒有佛家心。傅抱石大师是视艺术为生命且言由心生的人，1962年（正是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前后）他在扬州画院讲课居然说齐白石刻得最好的一方私章是“蒋中正”（这当然是从艺术角度）。如此这般，这样一个坦诚的国画大师何以在当年众多参加省展的画家中点赞泰州画家徐午尊，必是话出有因……袁著在这些篇什中都怀有崇敬之心，但在行文上只着力将历史分藏的文献与亲属回忆钩稽出来，关联起来，使人产生相见恨晚之感。

袁著“名家传”并无多少对书画家具体作品的“文本”解读，他更多的是一种呈现。又在“呈现”中别有用心地叙述或附录了画家与同好的过往，或写“清客”的放逸，或述“刻砚”的铭记，或留诗以证其时其志，或将生平巨细和盘托出……这样的汇集，无疑更有利于读者了解书画名家的心性与为人。事实上，许多私人记载的回忆，恰好补充了我们对历史细部的认识。我颇感兴趣的是杨维祯一章“明高帝征辟不出，尝客李时可家”，这大抵出自《（光绪）靖江县志·流寓》记载。李时可是元末靖江具有传奇色彩的人，杨维祯偏又是多才多艺的高人，于是乎故事丛生，读之兴味无穷。由杨维祯而高二适、而孙龙父，若细心比较寻其规律，还给人以同类归宗的顿悟：三人几乎无一不是先从章草入手，又在草书高峰有意无意保留章草波磔而呈现耐人寻味之美感。

任何一本文史著作不可能不借鉴、引用前人研究成果，重要的还在于是否引前人所未引、发前人所未见。袁著《龚贤：在泰州的五年》、《何绍基：1856年夏在泰州》等篇，在此前均未有相关专门记载或披露。而附录本书的《泰州尹兼劝农事赵孟睢罚蚨岳凑悦项官任泰州之说予以正本清源。虽一家之言，也大大增加了本书的附加值。

检阅袁著的书画名家生平，多苍桑而凋零，这应是时代变局中知识阶层的缩影。其实，只要检索一些古今中外文艺巨匠们弱势的社会身份或话语权状况就知其大概。是某种人文精神与关怀，使作者如此对心中的历史图像一往情深。他在此间的延宕与经营，已演变为一次次令人欣然的发现之旅、一个又一个更多属于诗人民间立场的经典重塑。

也许，将泰州书画名家的个人生活记录从历史深处不断挖掘出来（他打算续写第二集），还需与宏大的历史叙事构成互补，形成互动效应，从而交织成色彩更为丰富，纹样、肌理更细致的历史锦绣。这当然是更高的要求了。

2015．10．于鹭洲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