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有一页记忆是大唐的浪漫

　                                           胡海林

      仰望眼前的这座几经废建的阁楼，有太多故事与凄凉，但遗韵仍属于最初，最初的那个风情万种叫大唐的时代。那个时代至今都让世人仰慕、崇敬和念念不忘。那个时代谁都能率性能纵情能浪漫地挥洒青春，拿起笔刻雾裁风，端起酒一醉方休。正是时代的宽容与博大，才有了大唐的百花齐放与星光熠熠，永远灿烂地照射着未来。

       生为南昌人，自然对着大唐时的标志建物——滕王阁有着魂牵梦萦，每一趟故里之行，仿佛非要打卡似的，总会沿着榕门路、棕帽街、后墙路蹓跶一番。好象在阁楼四周那喧闹嘈杂的巷陌里就能穿越时光隧道，就能寻见当年红尘深处出入阁楼的名仕踪影，就能发现歌舞升平时他们风花雪月的雅兴。但无论是洒脱的李白、深沉的杜甫、文艺的王维、通俗的白居易，还是开元名相张九龄与诗意朦胧的李商隐……，在文化大家的唐人里，真正与这楼阁传出千古佳话、擦出万年火花的也只有初唐的王勃与晚唐的杜牧。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滕王阁因王勃作序而名垂千古，还是因滕王阁的序才让王勃名满贯古今，成就他的“初唐四杰”之谓？在南昌的民间传说与滕王阁史话里，被津津乐道的是他作序时的偶然与传奇。说是上元二年的9月9日，洪州都督阎伯在滕王阁要让其婿写阁序而大宴宾客，恰好王勃在南昌并受邀参加。阎伯假意邀请宾客入席写序，众宾谦让．唯有王勃欣然命笔作文，使得阎都督愤然拂袖而去。显然，这是后人杜撰经不起推敲的逸事。此时因前往交趾（现为越南）看望父亲路过南昌的王勃，虽然遭遇到人生的大困境，正处在仕途被戛然而止的失意中，可他那时候仍是被追星捧月般的流量明星，散发着“神童”光彩而吸粉丝无数。况且他还有未冠而仕，因逼人的才气成了朝廷最年少的高官纪录。他家族也是初唐时出了名的豪门书香之家，祖父王通是名家学者，父亲王福畴也以诗文见长，又曾任太常博士。

       从京城长安远道来了这么个家境显赫，才名远扬的大唐第一才子与曾任职朝廷的朝散郎，身居小小洪洲城里的阎大都督应是扫榻远迎，磨墨侍候才对。天才不是靠偶尔灵光便能写出传世的锦绣文章，那恐会变江郎而才尽，也会因文存谬误而贻羞。“襟三江而举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样如生的景物描绘，不下功夫去走访豫章故郡的风物景象，不化时间去明白洪都新府的古来人情。年轻的外乡人王勃，不可能如此巧妙构思、精准描述滕王阁的地理风貌，纵有一腔才气也只能堆砌空无一物、不着边际的华丽词藻。江山需要文人捧，无疑王勃这篇呕心力作的灿烂篇章，成就了滕王阁的千古美名，也为中国文学留抹下一笔亮丽。只是痛哉惜哉，天妒英才，从交趾探亲归返的王勃渡海溺水，恍如一颗明亮矢速划过天空的流星，27岁就离开了人世。

       巧的是日历一页一页由初唐撕到了晚唐，王勃作古150年后，又一个天才横逸的26岁大唐才子，刚刚金榜题名的杜牧，从帝都长安来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南昌，来到赣江边巍巍耸立的滕王阁。相较王勃，杜牧的才情有过之而不及，23岁就写出让洛阳纸贵，粉丝潮涌的《阿房宫赋》；家世更是高门士族，官宦世家，根正苗红的官三代，祖父杜佑，乃三朝宰相，父亲杜从郁，既为官也做学问。到南昌便是受杜家世交的江西观察使，相当今天省委书记的沈传师邀请，做他的江西团练巡官，也就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之类的角色。

       那一晚该是给远道来赴任的杜牧洗尘接风的欢迎宴席，那一晚沈家请出了江西刚刚崭露头角的新星张好好来助兴，那一晚注定要让杜牧终生难忘，给中国的文学史留个话题。豆蔻芳华的张好好刚登记江西乐籍，正式出道成了官府的艺伎，相当今天的江西歌舞团演员。要在“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的滕王阁里，给洪洲府里最高长官与京城来的年轻新科进士亮相献艺，对初涉艺场的张好好来说是莫大荣耀。想必那晚柔桡轻曼、妩媚纤弱的13岁的张好好，一定是将她的天生丽质发挥到超常。顾盼生辉，撩人心怀，让颜值与才华都过人的杜牧一时间也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不但酒酷胸胆尚开张，而且体内的荷尔蒙也陡然升高。当场就为张好好吟了一首《赠沈学士张歌人》的诗，诗中赞美张好好的歌声清脆，余音如缕，袅袅不绝，“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圆。泥情迟急管，流恨咽长弦。”这不就是说张好好的婉转歌喉如天上行云，似山间流水，已把他唱得心醉神迷，不能自持么？于是索性自我推介，连家世也说了出来。“凭君更一醉，家在杜陵边”，直白地把自己有鸾镜鸳衾之意和盘托给了张好好。

       只是滕王阁那美好动人的夜晚，杜牧的长官胞弟沈述师，就是晚宴的组织者沈学士，也和杜牧一样被惊艳被倾倒，很快就把张好好揽入怀中，纳为小妾，成全了自己的芙蓉暖帐，让杜牧空有羡渔之情。或许杜牧因此有点耿耿于怀，几个月后就辞职离开南昌，去了当时一线城市，今天“北上广深“似的扬州。真正开始了他人生的“十年幕府吏，促束簿书宴游间”，公务之余，就是宴饮游乐，征逐歌舞声色，最后落了个“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诗人名声！

      滕王阁那一夜骤然而起的情愫到底让杜牧有多刻骨铭心？六年后与张好好的又一场他乡偶遇，见到了分晓。那一年是大和八年，32岁的杜牧由扬州调往洛阳任监察御史，而此时张好好却沦落到这“当垆卖酒”为生，做了酒店卖酒的服务员。这场千年前在洛阳市井酒肆里，二个曾有一见钟情之缘的男女不期而遇的重逢，实在超过美国好莱坞剧本的情节设计。此时仕途看涨，正踌躇满志的诗人杜牧，看到昔日让自己怦然心动、青春貌美、能歌善舞的佳人，竟然落魄坠入江湖凡尘，成了一个普通的酒家女，那涌上心头的悲情有如山崩地裂，巨浪海啸，震撼着他的每一根毛细血管，痛彻到他的每一寸肺腑肝肠。杜牧头痛脚重踉跄着返回官署后，止不住泪流满面，忍不住嚎淘大哭。他无法自抑伤情深处的黯然感怀，研墨铺纸，一口气挥毫又为张好好写下了一首更长的五言诗，而且诗名就叫《张好好诗》。

       这幅杜牧情爱悲伤时刻的书欲成舞作品，很快就成了唐代书法艺术经典，成了后世的连城珍品，被艺术皇帝宋徽宗赵佶收入到他的宣和内府，不但钤有了他的诸玺印，还用他的瘦金体亲笔书签了“唐杜牧张好好诗”，足见他的喜爱。后面递藏的历代鉴藏家，无不将其视为唐代文化的奇异瑰宝，而倾家悉心藏护至今。几年前，故宫博物院要在武英殿书画馆举办“故宫藏历代书画展”，其中杜牧自书诗作《张好好诗》手迹是压轴展品，听闻我便兴冲冲地赶去了却一睹奇物的夙愿。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纸上留下来的心情和故事一目了能。从他起始文笔质朴精细、典雅清秀，渐渐用笔转为摇曳飘逸、生姿沉厚，字句行间出现的强烈反差是运笔从徐到疾的加速过程，足能见到诗人内心情感的起伏与痛楚。那一刻我恍如到了晚唐的洛阳，站立在泪光潋滟、正伏案书写的杜牧身旁，听到他情不能抑的带着涰泣呼吸声，看着他宗法二王的用笔来尽情宣泄自己豪宕缠绵的无奈与伤感。“……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之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以为疏。……”。

       临江高楼上的滕王阁初见张好好的那一夜美好，真是渗透进了杜牧的心灵深处，血脉骨髓。连三日不见都能茶饭不香，觉得疏远了。这哪里象是“多情却似总无情”“卷上珠帘总不如”吐露不羁的倜傥之人言语？分明是“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柔情专一的好男人心声！我真的是被杜牧对“豫章姝”的南昌妹子张好好情真意切感动得泪盈湿眶，更被眼前这幅传承千年的自书诗作，杜牧动情时刻的“现场”书法作品征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