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许三观老了，他像所有年老的人一样，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步履也蹒跚了。许三观的三个儿子长成了年轻力壮的中年人，他们娶妻生子，搬到了别的地方。一乐有一儿一女，二乐、三乐生的都是女儿。一乐的儿子出生时，一乐因为食品公司的工作出差去了。许三观和许玉兰蹲在医院的产房门外，他们的大儿媳妇的哭喊声不时从产房里传出来：“许一乐你个混蛋…我痛的要死了…你死哪儿去了…你祖宗十八代没有一个好东西…。”许三观听到这样的话倒也不生气，反倒乐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舒展开，转头看向身边风韵已去，身材开始走形，脸上却仍然涂着厚厚的雪花膏的许玉兰。许玉兰此时正焦急地等待孙子的降生，却忽然看到许三观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当年生一乐的时候骂得毕翠芬还响…”许三观说。许玉兰佯怒，推了许三观，许三观的身子晃了晃，两人都笑了出来。产房里传来“哇”地一声，许三观的孙子出生了，许三观听到这响亮的啼哭声，当即拍板，给孙子取名叫做“许一亮”。

  一亮出生后，许三观整日沉浸在许家有香火的喜悦中，全然忘却了一乐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情。街坊邻居见他每日抱着一亮坐在门槛上，并逢人便说：“看，我许三观也有大胖孙子啦”。一日， 人群里有一人说：许三观，你孙子长得真像你呦。”许三观心里暗暗记住这话，抱着一亮左看右看，后来跑到厨房里找许玉兰，许玉兰正蹲在灶台旁烧锅，滚滚的浓烟从灶边升起。许玉兰见许三观抱着宝贝孙子来闻浓烟，边责怪他不会照看小孩，边将许三观向外撵。许三观不理会许玉兰，急切地问：“你快看一亮长的是不是像我？别人都说一乐长得像我。”许玉兰一听这话，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扔下柴禾，沉下脸。许三观见状，怕许玉兰又坐到门槛上哭闹，急忙作罢。

许三观回到房里，看着襁褓里的一亮，起身拿了许玉兰的三角镜，看看镜中映出来的自己无神干瘪的眼睛，再看看一亮的眼睛，越看觉得越像，高兴地一拍大腿：“我的孙子能不像我嘛！”看完眼睛再看看鼻子，许三观忽然觉得一亮的鼻子与何小勇的有些相似，这下许三观的心里又不舒服了，他心里一直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又浮现出来，尽管何小勇几十年前因为车祸丢了性命，但在许三观的心里，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何小勇。如今随着一亮的出生，在他心里尘封多年的何小勇又出来作怪了，直折腾得许三观茶饭不香，夜不能寐。许玉兰听到许三观整日的叹气声，不多理会，只是冷哼一声，便又去厨房做饭了。

尽管在许三观的心里，他认定了一亮是他何小勇的亲孙子，还是忍不住对一亮疼爱有加。他想着他还有两个儿子，等二乐，三乐的媳妇生了儿子，他再对自己的亲孙子好。

一亮四岁时，二乐的女儿出生了，没过两年，三乐的媳妇也生下个女儿。许三观的希望落了空，他和许玉兰几次催促二乐和三乐，让他们再要个儿子。可时下正实施计划生育政策，计划生育抓得紧，只准一家生一个孩子，生多了罚款。二乐、三乐不想招惹麻烦，一直不肯再要个孩子。许三观便和儿子们生了气。二乐、三乐的媳妇也不高兴，再不带着闺女去爷爷家。

第三十一章

  一亮十岁了，已经读了小学。一亮一到周末便闹着要到爷爷家去。许三观也最疼一亮，周末一到，天还没开始亮，鸡还在鸡窝里闭着眼睛，许三观就起床了。好吃的好喝的和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他早早就准备好放在堂屋的桌上。有知根知底的老人见许三观这样疼何小勇的亲孙子，便背后笑话他当了一辈子乌龟。上一次一亮来玩就问许三观：“爷爷，爷爷，为啥他们都说你不是我亲爷爷？”许三观当时正躺在藤椅里慈爱的看着小孙子玩耍，听到这话，大喝一声：“胡说！我不是你亲爷爷谁是你亲爷爷！”许玉兰买菜回来，一踏进家门就看到这一幕，扔下菜篮子就进了里屋。许三观则坐起身来，脸色缓和些，对一亮说：“一亮你过来,爷爷讲故事给你听。”一亮搬了小板凳坐在许三观身边。许三观开始讲起他卖血的经历。他说他是怎么用第一次卖血的钱娶回了许玉兰，生了三个儿子；是怎么卖血给一乐闯的祸还了债;是怎么在自然灾害的时候卖血带他的爸爸叔叔们吃面条…讲了他是怎么卖血使这个家渡过难关。当然，他还讲了卖血前要喝好多的水，讲了卖血后的炒猪肝和黄酒。一亮听罢说：“爷爷，我也要卖血换钱。”许三观摸着一亮的头说：“你不行，还小着呢，卖血是会败身体的。”

  又是一个周末，许三观一大早就起床打扫了院子，摆好了点心，坐在门槛上等着孙子的到来，他左等右等，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晌午都过去了，仍然没有看到一亮蹦蹦跳跳的身影。有街上的人跑来说：“许三观，许三观，你怎么还坐在这，你孙子让车撞啦，都送到医院去啦”。许三观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向医院跑去，许玉兰也急忙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穿鞋子。

  医院里的医生说一亮要做手术，需要钱，许三观说:“我去卖血。”

“爹，我有钱，够给一亮做手术，不用你卖血。”一乐说。

许玉兰也忙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医院不要你的血，家里有钱，不用去卖血。”

  医生又说一亮手术要输血，需要有家属捐献。许三观忙说：“抽我的血，抽我的血，一亮是我的孙子，抽我的血！”医生看着年老的许三观说：“你年纪太大了，不行。”“我身体好得很呢！”许三观说，他执意要抽自己的血给一亮。医生被弄得不耐烦了，挥挥手说：“血型不一样也不行，亲孙子的血型和爷爷的也可能不一样！”

  许三观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猛然想起一亮是他何小勇的亲孙子，他何小勇的血跟一亮才一样。他垂头丧气的坐在医院的地板上。

最后，还是抽了一乐的血，大夫告诉许三观一乐的血型是O型。许三观说：“我的血型也是一个圈圈。”大夫笑着说：“你的儿子当然和你血型一样啦！”

许三观走出医院，头顶上的乌云散开，阳光照到他年老的脸上，他抬起头看着太阳，仰天而笑，原来这么些年，一乐就是他的儿子，不是他何小勇的儿子！

一亮手术以后没过多久就又可以蹦蹦跳跳的去爷爷家玩了。

从此以后，许三观觉得一亮越长越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