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这个晚上，一直占据着李维最鲜明的回忆。

 

自不是他生命里最灿烂幸福的，亦非最晦暗痛苦的，更绝非最紧张惊险的…

 

但是它如此不同。

 

李维想，便是在这一个晚上，自己开始对自己说

 

这件事，我做不到。

 

也即是在这一个晚上，李维知道，这件事，做不到，也不一定，就是末日。

 

他缩在一角，面前是言速特别嘱咐工作人员去买来的蔬菜汤和包子，他完全吃不下，只是看着言速同远风医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处理污染器材，按标准封存消毒，同疾控部门联系，填卡，并以仁和既往的经历和经验，来给远风医院借鉴，应对有可能的患者恐慌，甚至骚动。

 

他心里一片混乱，不可抑制地去想，如果常露也走了极端的路，就象…就象不久前那个在万众瞩目下跳楼的艾滋病患者那样，或者更极端…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公安局当然要调查，舆论当然会关注，然后所有跟她有关的人，会一个一个地，被扒拉出来。

 

李维自然并不清楚父亲在龙源工作时期，具体做了什么样的工作，但这些年来，不断有人把血污染，销毁龙源艾滋最初传播的证据与原始数据，打压上访受害患者…同父亲联系起来。没有具体证据，却常有质疑…他不信，从来不信，但是心里那块阴影和怕，莫名的好奇与忌讳，就一直随着他长大而在心里积聚，以至每当听此类讲座，看此类病人，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与恐惧。他一向不敢去主动关注，却又有着不可抗拒的好奇，医学专业不可能不涉及，连带那些平时生活中入耳的只言片语，就不断地加深着他心里的恐惧。

 

他说不清原因地，觉得这个当前最神秘，让人们最讳莫如深的，在许多人心中，与肮脏，罪恶，堕落几乎可划等号的疾病，曾经，对父亲的仕途，影响重大，更不如说，他总觉得这个不仅仅是个“病”的对于自己的家，父亲，母亲，自己和妹妹的生活，有着不可分割的影响。更在从小到大无数的梦魇里，它会突然而来，打破如今的平静，或者说，把如今并不能算十分美满的家的一切，打破得彻底粉碎。曾经最可怕的梦里，是父亲从一条满地血污的长街走过，周围是那些濒死的艾滋病人，烂着半边脸的，露着骨的，腹水胸水到身体肿胀的，毛发脱落至全无的，甚至。。。该在肺部长的卡式肉瘤，不断从口鼻冒出来的…这些人，对着父亲，在呻吟中飘忽地喊

 

还我

 

公平。

 

刚才在路上，言速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关闭院用手机？

 

他没有回答。

 

言速说，也没什么，其实你还是个孩子，不能因为你优秀，就永远不允许你犯最傻的错误。

 

然后又一次对他说，他只是个学生，在这期间，是培养习惯，让好的习惯养成的过程。犯个糊涂，可以原谅。

 

李维没有讲，当天，关手机，是因为那个艾滋病患者跳楼的消息。

 

那种巨大的不安，和，在彦彦面前，必须的沉着镇定平静，让他…关上了手机。

 

但是，今天呢？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一个感染艾滋病毒的少女孕妇，不知性火伴到底是谁，由周乐凡带来，自己交给邝小影，如今，下落不明。

 

还有那女孩子，就是不肯说的…几乎肯定是同感染相的，性伙伴，相关的一切。

 

如此大的话题性。

 

几乎唯一的安慰就是，刚才电话周乐凡，他明确说，绝对不是他，他从没和常露交过男女朋友，更别说进一步的接触；而之所以对她抱歉，确实因为，他知道她前一段的迷乱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开始于她对他表白，想尝试交往，而他明确拒绝之后。

 

周乐凡说，他立刻过来，他可以当即做测试。

 

李维心下稍安，而挂上电话之后，却是另一层的焦虑。

 

周乐凡的母亲谢小禾，正是长期做医疗节目的专栏主持人，也是…父亲在龙源工作期间，一直负责报道的xhs记者。也有不少艾滋相关报道，而作为政府第一官方新闻大社的新闻组负责人，并不是没有…对她是否刻意压下真实事例的报道的相关质疑指责的。

 

固然自己和周乐凡，真的与常露的感染毫无关系，可如果事情不可收拾，就如今的网络环境，人们对政府的不满。。。那种暴躁的情绪，谁也无法想像，会把这件事，做怎样的延伸，猜测，非故意的义愤夸张，与故意的引导夸张。

 

言速说，医院并没有限制病人行动自由的权利，所以，常露当然可以离开。我们可以担心她的安全，却没有任何立场大行搜索。

 

那么，就，只有等待。

 

李维觉得这样的等待，几乎让他发疯。

 

周乐凡到了，立刻做了血检，不出意外的没事，之后，就持续地给常露打电话，发消息，不断地发同一个消息：小露，我是你的朋友。就象你告诉我你最近因为伤心，认识了坏朋友，做错的事。。。我愿意帮你忙而不是看不起你。现在一样，我还是你的朋友。

 

他用语音，用信息发给她，后来邝小影也加入，很认真地说，帮她忙这件事，不会因为这个血检的结果而有改变。

 

李维一直缩在墙角，不想说，不想动，那些和这些年成长路上的阴影混在一起的，今天的恐惧，似乎无边无际。

 

邝小影想劝他吃点东西喝点水，他低头，回答，

 

“我好累。”

 

而后，却胸口阻塞，眼前突然回复到很久很久之前，父亲临去龙源之前，温暖的笑。

 

“维维，爸爸不在，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没有机会“照顾”妈妈。

 

也没有本事照顾妹妹。

 

但是一直一直努力地，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做男子汉。足够优秀足够坚强足够懂事…但是，爸爸不在的时间，是真的，太长，太长了。

 

听见周乐凡喊常露的时候，他几乎分不清是真是梦。

 

但是他模糊中，确实看见常露抱着双肩，睁着恐惧的眼，站在门口。

 

时间和一切，在那个瞬间凝固住。

 

然后，他说不清哪里来的力量，突然冲出去，越过远风医院的工作人员，越过周乐凡，越过那扇门，到常露的跟前，站住，张开双臂，

 

“来，过来。别怕。”

 

“我之前不认识你，但是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会帮你，我们都会帮你。你要治病，努力治病，我们都会帮你。”

 

他向她伸出手，她疑虑地，极慢极慢地抬起手，当手指碰触，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会好的。”

 

他对常露说。声音有着不确定的神经质和紧张，但是握她手的手，并没有犹豫。

 

就这个时候，周乐凡和邝小影也过来，四手相叠。

 

“会好的。”

 

这三个字从并不学医的周乐凡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特别笃定和带着激情。

 

“会好的。”

 

言速对常露说，

 

“去做下一步的测试。根据精确的实验室测试数据，做相应治疗，如今有很多的药物和保健方式，可以延长hiv感染者健康生存的年限，会帮你赢得机会，等到能彻底治愈的那天。”

 

常露慢慢蹲下去，嚎啕大哭，言速轻轻推开几个年轻孩子，领她的手，转对远风医院的医护人员说，

 

“我带她回仁和做完测试，转送传染病医院。”

 

李维刚要说话，言速冲他摆摆手，

 

“我自己带她回去就好。我先走了，一会儿，你爸妈来了，你跟他们回去，”他轻轻把嘴凑在他耳边，“我给你做一份假条，给你带教老师，准你三天的假。”

 

爸爸。。妈妈？

 

李维有很长一段的恍惚，看着言速带着常露走，茫然地看着，然后，看着那辆越野吉普在门诊楼前停下。

 

看见没来及换掉小演习的迷彩的妈妈快步而来，听见爸爸说…

 

“维维，回家。凡凡，跟我一起回家。你爸也在我家里，在家里给你们手包馄饨呢。”

 

太遥远的被爸爸握住手的感觉，太遥远的，驾驶座上开车的是爸爸，副驾驶坐的是妈妈，妹妹李笑就在车里，还有儿时小友凡凡。

 

只是此时，他并不知道，飞往东京的飞机，关上了机舱。

 

广播“请旅客关闭一切电子产品”响起来时候，凌雅彦在手机上打，

 

“维维，情人节快乐。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