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人是春日，静好是午后，特意乘了高铁从苏州赶到上海，在那海上巨轮似的武康大楼前行过，梧桐的浓荫里，一行人聚于宋庆龄故居门口，等待近代家族史专家宋路霞老师到来，然后一齐寻了地方放下大衣和杂物，换上旗袍、整理仪容，方才跟着老师们踏进大厅，参观这次难得的宋氏三姊妹旗袍展。庭前落叶如毯，颇有几分人民装夜行、于大门口偷换了旗袍，才进门为康同璧祝寿的味道，幸春深日暖，我亦已从容归了吴门。
名媛的旗袍是素雅的，华贵在骨子里。宋庆龄的几身旗袍尤为朴素，即使是花样的年华，也多黑、褐、青、蓝这样的深色，许是寡居的身份、高处不胜寒的心境。花色也不鲜妍，多是一色暗花、提花，至多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织金，镶滚亦是同色系的，浑然一体，宽身、大袖，乍一看，是黑白相片里的那一抹浓黑，好像隐去了、黯淡了，低微得你一个错眼就这么看过去了，心湖不起一点涟漪。
然而简约从来都不是简单地、那么一笔了事。那些在光线里才能看出来的、幽兰暗放般的花纹都是手工或织、或缂出来的，样子是最新式的——当时欧洲时装上最偏爱的孔雀纹、与兰花融合在一起的改良孔雀纹，细细密密的提花圆点仿佛多年后的波普艺术，却错落有致，绝不是无味的重复和晕人脾胃的刺目。收腰往往是若有若无的，胸省却从不省却，只是绝对不像舞女那般恶形恶状，袖口和下摆做出别样的波浪形。她从不拒绝最新式的暗扣、扎钩和金属拉链，会在领圈处挖出竹影般的镂空，配一双菲拉格慕的F形半高跟皮鞋，鱼嘴露出一点足尖……看，她只是沉静如诗书，她从来不曾放弃生命的 鲜活，从不刻意回避对美的追求。
她出身并不显贵，但家庭早早地沐浴新风，和乐、美满，为她提供了一种充满爱和欢乐的新式高等教育，使她得以摆脱传统加诸女性的桎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拥有完整的、健全的人格，懂得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更懂得如何去爱世界、爱他人。她有勇气为自己的理想而冒险，为此，她早早地成为了一个寡妇，成为了一种标志、一个符号，那种高渺，几近于另一种枷锁，她仿佛已经没有了自由，不得不为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守寡。她也许会有后悔，我们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但我们能看到，她从来不曾被接连不断的巨变打倒，她始终以中国女性独有的坚韧和新式教育下的健全的宽爱之心，认真地过着上天给与的每一个日子，真切地爱着他人。她的旗袍镶滚是那样服帖、那样薄、那样紧，纹样是那样的秀气，她的盘扣是那样小巧，扣子多用有美好寓意、修身养性的玉石……种种细节，无不考究。所以，尽管是寿字扣、如意头，尽管是，偏无松垮、暮气，严谨而不拘泥；精致，是良好教育养成的严格自律；从容，是诗书打底、世事历练后的姿态；矜持，是一个女性最起码的自尊和自爱。这就是精神贵族与炫富土豪的区别，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名媛、真正的好人家小姐的样子。
展出的旗袍并不多，胜在质好，讲解详细，足以使人观一叶而知秋意。人道旗袍，往往眼前浮现是群芳谱，偏生昨日的讲解员是位年轻男子。多么难得！如此年轻，也不是旗袍研究的专家，却肯为展览认真地查阅资料，短时间内将功课做得那样细、那样深，对旗袍亦有了敬爱之心。中国男子向来是没有绅士传统的，女性于他唯一的作用是最原始的繁殖与哺育，此外一切的独立品格和能力都被视为异端，故护花往往另怀目的，或被龌龊人视作龌龊意，唯在旗袍诞生与兴盛的那一种氛围里，有一种修养，叫做尊重，由此爱护，不分老幼、美丑，只是一种纯粹的友爱、谦让，人心****的柔软与美好。
真、善、美，是人本性里的东西，超越具象和微观，在大处相同，永恒不朽，时间与风雨都无法真正摧毁，所以今天，旗袍的身边，始终会有这样一群男子，不一定如何帅气，也不一定西装革履，却一定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低调、讲究，他不一定完全赞同你开衩的高度、绣花的样式，却一定赞成你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的追求。或是举着摄像机纪录倩影，或是用文笔描摹历史，或是默默地在身旁，以微笑、以礼貌、以最熨帖的姿态，滋养着玫瑰，和她们一起经历风雨，笑对人生。
参观到最后，我们围坐于庭院长椅上，宋老师说，当下旗袍乱像惹人担忧，但无论如何，旗袍是在恢复、在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重新认识到中国女性还有这样一身的国服，这就值得庆贺。我们无法强求所有人的想法都一致，美的形态本也有千万种，但我们可以坚信，美的定义总是有一种范围的。我们无法阻止他人的“舞女相”，那种高开衩、大露胸，但我们坚守旗袍的正宗，坚守那份优雅、高贵，学习名媛们“上得厅堂、下得地狱”的坚韧、乐观，那么，即使我们身上不穿旗袍，那份文化和精神，我们是穿到了心里。
来源：湄云（联谊会会员、南京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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